《相依》豆豆仔

60、第六十章

　　做成这一档子事，往后的路竟顺畅了许多。
　　再去卖瓦，崔灵安就存了个心眼儿，反复说东苄庄和乍庄交界那种玉米的庄户买了他五百片瓦，没过几日，竟又卖出去一批。
　　这下子手里是真不缺钱了，崔灵安和阎飞在兴奋之余，也开始着手另一件事——办瓦厂。
　　与倒卖不同，这是自己产瓦，他们除了在旭阳瓦厂的那点经历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既然是办厂子，总得先选个固定的地儿。
　　阎飞想寻个风水大师，去城里挑一挑地方，但崔灵安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就领着房艾先去城里打探风向。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趟进城，崔灵安主要还是想让房艾体验一下那些他们在村子里永远不可能碰见的新鲜事物。
　　他们去了戏楼听戏，去澡堂子洗澡，在街角的酒馆里吃了把子肉，又去把欠张因及的钱还上，还借了姐夫新买的自行车来玩。
　　“你瞧大家伙儿都能骑着走得那么顺溜，我咋一上去就歪呢！”
　　近来一段时间，房艾的话变得很多，崔灵安看他边歪歪扭扭地骑车边吱哇乱喊，就忍不住地撑着膝盖大笑。
　　崔灵安过去扶着车后座：“我给你扶着后头，你把好前面。”
　　房艾骑了半米不到又倒了，便苦恼道：“还是不行！”
　　怕房艾累着，崔灵安拍拍他：“不行就我骑，我带着你。”
　　死活抓不到要领的房艾也终于放弃了，从自行车上下来，等崔灵安坐好，就乖乖坐在后座上。
　　崔灵安很不要脸地把房艾两条细成杆的胳膊拽到腰上，回头笑笑，嘱咐一声：“抓好我。”
　　房艾觉着有点羞，低下了头，怯生生地应了声：“噢。”

　　当然，借车也不主要是为了玩。
　　他们这一趟为的是打探建厂形势，要走走停停经过许多地儿，崔灵安怕房艾走多了脚底疼，骑车载着他，就省去了不少脚力。
　　绕城一圈，已是夜间。最后崔灵安打定了注意，跟房艾说：“咱就把厂子建村里头。”
　　房艾不明白：“为啥啊？”
　　此时崔灵安还不懂“竞争”一词，但望着滚滚不歇的街道，他本能地感到了拥挤。
　　村子里的那都叫小作坊，城里的才叫厂，但崔灵安偏不信这个邪，他恍惚地看着这座夜色未央的城镇，相隔着一层月光，是那样美而遥远。
　　若是真把厂子建在这里，凭他们几个，怎么可能在这昌盛繁华之地扎根？别说扎根了，恐怕站稳脚都是个问题。
　　崔灵安垂眼，说出另一个缘由：“建在村里离家近，运瓦也省时省力，咱的瓦是要卖去各村子的，就得让大家看得到咱。”
　　房艾想了想，想不出个什么来，就点头道：“是这么个理。”
　　两人当夜住去大姐家，把这事儿跟周华说了，周华也赞同这个决定。
　　“那便从作坊做起，慢慢做大。”
　　得了姐夫这话，崔灵安心里头踏实许多，松了口气，想掏根烟来抽抽，瞧着大姐怀里嗷嗷叫的小娃子，硬是把烟瘾给压了下去。
　　周华看他盯着自家闺女看，脸上浮了点笑，走过去从崔灵文手里接过孩子，深深地看着妻子：“你去歇着吧，我哄妙儿。”
　　崔灵安嘻哈哈地看向房艾，调侃说：“你瞅瞅姐夫，真是心疼大姐。”
　　房艾也看得清姐夫待大姐的真心，自从这个家有了姐夫，大姐才一点点卸去了肩上的担子。操持了这么多年的家事，终于出现了一个能替她扛事的男人，这是大姐行善多年积攒的福气，也是崔家上下感激不尽的福分。
　　“说什么呢，”崔灵文一刻也不歇着，刚放下孩子，就笑着往厨房走，“你俩明天就走，我给你们炸点茄盒，带回去吃。”
　　这边崔灵安和房艾还不等开口，周华先坐不住了，指着灵安就喊：“灵安，快拦住你姐，我哄妙儿睡着后我去炸。”
　　崔灵安被姐夫顾这头管不了那头的着急模样惹得哈哈笑，他跟房艾过去，好一顿相劝才把大姐给劝回屋。
　　等大姐歇下了，两人从卧房里出来，客厅已是茄香四溢。
　　从崔灵安那儿得知，姐夫知道他们俩不一样的关系，房艾就不敢正眼瞧周华，崔灵安溜去厨房搭把手，房艾只远远看着，也不靠近。
　　建厂非同小可，崔灵安边打下手，边和姐夫聊这事。
　　周华教他许多。
　　搭棚、进货、雇人、卖瓦……崔灵安不曾疏忽，一一记在心上。
　　待茄盒炸好，这话也说差不多了。崔灵安从箩筐里夹起一块，咬破一角，蹿鼻的香味溢进来。
　　“太香了！”崔灵安振奋道。
　　周华拍拍他肩膀：“拿去给房艾尝尝。”
　　崔灵安对姐夫咧嘴一笑，就端着茄盒跑出了厨房。
　　事先没想过房艾在做什么，当他冲出来，看到蹲在小外甥女身边，痴痴地发着呆的房艾，崔灵安猛然一愣。
　　嘴里的香气顶上头，脑壳发麻，响声嗡嗡。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只是房艾那一个幽远黯然的眼神，崔灵安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想养一个小孩。
　　崔灵安鼻腔酸涩，眼睛仿佛正在被涌动的情绪熏蒸。
　　他背过身，凭意念把翻涌的酸疼感压下去，再次转过来，脸上已是安然的微笑。
　　“茄盒炸好了，”崔灵安很自然地蹲在房艾身边，把吃的递到他嘴边，“尝尝。”
　　瞥一眼厨房，姐夫在忙，房艾才就着崔灵安的手咬了口。
　　“香吗。”崔灵安看着房艾，心动一瞬，喉咙滚了滚。
　　房艾小心地嚼着，抬起干净的眼，睫毛微扇，浅浅地笑道：“好香。”
　　管那辛劳世事，管他颠簸年岁，此时此刻，崔灵安只想吻他。
　　这么想的，便也是这么做的。
　　两只唇贴在一起时，房艾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他生怕姐夫看见，推搡开崔灵安，压声责问道：“干嘛呢！在大姐家你别胡来！”
　　“吃茄盒啊，”崔灵安故意咂嘴，“好香好香。”
　　房艾也不稀罕说他了，丟给他句“你自己吃”，就跑去找笤帚干活去了。
　　崔灵安含笑望着他，情不自禁靠过去想搂抱住，恰好周华从厨房走来，只好悻悻然收了手，转身竖起大拇指，夸姐夫的手艺是这个。
　　“今晚炸的，明日你们都拿着。”
　　周华说完，去里屋给他二人收拾床铺去了。崔灵安追在后头喊：“谢谢姐夫——”
　　房艾也追上来，贴在崔灵安耳边说：“小点声儿，不要吵着妙儿睡觉。”
　　“对对。”崔灵安赔罪似地笑了笑。
　　他一笑，房艾就跟着笑了。
　　风吹过发隙，青年眼底的笑意泄出，温柔了年月，也明媚了原本暗淡的日子。

　　这夜，两人挤在小床上睡了一晚，次日太阳升起，就起了身，辞别了崔灵文与周华，赶路回村。
　　紧赶慢赶，两人回到家门口时，已是日光灿灿，阎飞在家门外等候许多时了。
　　“怎么样？”阎飞迫切地问，“你们选好地方了吗？”
　　崔灵安点头：“就在咱村边上。”
　　阎飞顿足：“什么？”
　　刚从城里回来的两人心情还蛮不错，房艾舀了一瓢兔饲料，回头跟他说：“就在乍庄边上，那块儿空点还不少。”
　　“你们在搞什么？”
　　阎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俩，风吹起，眼中的震惊浓到化不开。
　　把厂子建在村里？
　　他辞了旭阳瓦厂的铁饭碗，大老远来折腾这些，图的什么？
　　只为求得能抬高自己的层次，没想到，惹上的竟是两个拖后腿的家伙，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命运的决心，甘愿继续缩在这破落村子里当土鳖。
　　看到阎飞眼神不对，崔灵安心里猛地发闷，他帮房艾把饮兔子的水桶提过去，才说道：“建在村里多不少……”
　　“可这破地方要什么什么没有！”阎飞发了狂，眼睛狠狠地瞪着。
　　崔灵安道：“材料那些的是没有，但这边离各个村子都近，送成瓦比在城里更方便。”
　　阎飞不可思议地走向崔灵安。
　　“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他两手掐着崔灵安肩膀，声音大到惊动了隔壁春苗家的狗，“连制瓦都没考虑就开始考虑卖，你这就叫好高骛远！是，卖瓦方便了，那你可想过我们做瓦的东西哪里来？坯料哪来？浆料上哪弄？还有釉料，烧窑，这些东西你们这种小地方都没有！”
　　崔灵安不是没想这些，他稳了稳脚步，看着阎飞说道：“这些我们都可以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运来，瓦窑咱现在就开始建，一个来月就能用了。”
　　“那这些人力物力哪里来？花多少钱你都有数吗？！”
　　阎飞越说越亢奋，房艾有点怕他，但看到崔灵安被掐得有点紧，还是抓着瓢走过去，戳了戳他：“你别急，咱有话好好说。”
　　“还说什么！”阎飞一掌甩开碰自己的瓢，葫芦瓢砸落在地，裂成两半。
　　房艾不敢吭声了，怵怵地看向崔灵安。
　　那么多问题都能磨合过去，但这一回，崔灵安明白，阎飞是真的抗拒把厂子建在村里这件事。
　　“在这边雇人运东西还比城里少花不少钱，”崔灵安淡淡叹口气，“现在手里这些钱差不多管够了，实在不够我再去借……”
　　被执念迷障了双目的人，很难跳出模式外看待问题。阎飞头脑发胀，像是被一群快马踏没了理智，他听不进崔灵安的话，没等他说两句就着急打断掉。
　　“你不要再夸大海口了！”
　　崔灵安面色苦皱，抿住嘴不说话。
　　“办厂子，打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你们才干了多少日子就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房艾蹲下去，默默地捡起破碎的瓢。
　　阎飞瞟了一眼，干脆转身装看不见：“就你们村子里这种眼界，在这干不出什么东西来，建厂子还是得在城里，跟你们说也没用，我还是找人看风水去。”
　　说完这段，阎飞气哄哄地架着胳膊走了。
　　院子里，房艾抓着破瓢，陪崔灵安伫立良久。四处鸡鸣狗叫，也遮掩不住二人眼中淡淡的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