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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   东苄村后山的山腰上,房艾正忙碌地采摘着最后一茬桃。
      他们这边水土很适宜种桃,结出来的桃子都鲜嫩欲滴、红润饱满,像细嫩的果肉外裹了一层红色嫁衣,他们这边的人都形象地称其为“大红袍”。
      最后一茬还没长好,但由于上次下暴雨吃了教训,房艾不敢拖到最后再摘了,有熟的就先摘下,屯着,等收桃人的来了,一起拿去卖。
      正一心一意摘桃,房艾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却没想到,猝不及防之际,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肩膀,束住他的胸膛,熟悉的呼吸打在了他的耳旁。
      房艾手里举着的桃从滑落指尖,坠在了地上。
      “你……你回来了……”
      崔灵安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埋进深深的眷恋里。
      暖阳划过心田,阴霾终将散去。
      房艾明明是激动与窃喜的,可眼泪却忍不住地往外砸,他抬手抹去,却忘记手上沾着桃毛,擦在脸上,麻痒一片。
      “哭什么呢?”崔灵安把头探向前,用力地吻了吻房艾挂着眼泪的脸蛋。
      “高兴的,”房艾捂住嘴,低下头看向那颗落在杂草丛里的红桃,“等你仨礼拜了,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
      崔灵安抬手,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抹去房艾的眼泪。房艾被他这样轻柔地对待,红色逐渐从眼眶蔓延到脸颊上,不一会儿就哭不出来,只顾得羞了。
      “不准哭了哦,”崔灵安松开胳膊,转到房艾面前,十分熟练地啄了啄他的嘴唇,又道:“你先歇会儿,剩下的我来摘。”
      崔灵安进城后,往日里两个人的活儿成了一人份,房艾一直是咬着牙蛮干,连日的辛劳忙碌,他早已是浑身疲乏,大脑嗡嗡嗡地响。如今终于有人来帮他一把,房艾一直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散开。
      他如释重负般地粲然一笑,回吻崔灵安,并轻声说:“那我坐那边等你,摘完桃咱一起回家。”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房艾也确实是闲不下来,在树底下坐了一小会,就抱了个桃去水沟里洗净,拿回来追在崔灵安身后,自己咬一口,再举着给崔灵安咬一口。
      一个桃吃完,崔灵安桃子还没摘完,房艾追在他身后问他还吃不吃,却被崔灵安拧了下鼻子:“少吃点儿,回家还有我给你买的好吃的,留点肚子。”
      “哦!”房艾眼睛都瞪圆了,“那咱回家吧,明儿再来摘!”
      崔灵安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万分怜惜地瞥了房艾一眼,告诉他:“明儿我还打算帮你干别的,趁着天不黑,今儿我多帮你收点桃。”
      房艾歪着头琢磨了一会,想着反正那些好吃的回去晚了也还是他的,但回去之后两个人肯定就光顾着床上恩爱,就不干活了,那到头来摘桃这事还得他自己干。
      算清楚这笔账,房艾嫣然一笑:“那你摘着,我接着等你。”

      俩人许久未见,夜里抓着手说了半宿的话,但后来房艾实在撑不住了,熬得有点头晕,崔灵安就亲了亲他的小脸,黑暗中予给他一个微笑:“睡吧,明儿早上使劲睡,啥时候醒了啥时候起。”
      房艾咯咯笑了一会,说那不是要成大懒猪了,崔灵安搂着他,趴在他耳朵上悄声说:“那懒猪快睡觉吧。”
      然后房艾就真的像猪一样哼唧了一声,然后缩在崔灵安的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次日早上,崔灵安起得很早,天还不亮,他也不知道几点,就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应该是没睡上几个时辰。
      昨晚临睡前,他听房艾说,平常里,房艾都是天不明就爬起来,去碾那边压面,天亮了去地里干活,中午也不回家了,就在后山上找个旮旯睡一觉,睡醒了接着干,到了晚上就在蜡烛底下编一些竹编,等攒够数了就拿去卖钱。
      当时听房艾这么说,他的内心就恍如被什么东西撑/满了,涨得难受。
      后来房艾在他怀里安稳地睡去,他看着这个小男人的睡颜想了许久,才反悟过来——那是心疼。
      所以他才起这么早,替房艾去压面。
      房艾好久都没这么踏实地睡上一觉了,他醒过来时,都大太阳照屁股了。
      上午崔灵安去地里帮房艾浇了浇水,回来他刚好醒,两个人就一起煮了面吃,但吃面也不全是吃面,吃两口就忍不住靠一块蹭一蹭,玩闹片刻。结果一碗面硬生生被他们吃了大半个时辰。
      但相聚总是短暂的,日过三竿,崔灵安就要启程返回工厂了。
      临走时,他们不再像往常一样伤春悲秋,似乎是习惯了别离,又似乎是告别了年少的稚嫩,俩人只是互相叮嘱了一些照顾好自己的话,就微笑着,招手再见。

      大姐生完孩子坐月子,崔灵安要去帮忙,往后两个礼拜都没能回来。
      坐月子后半期,崔灵文身子强了很多,就没再让崔灵安去照看她,于是崔灵安终于能趁着礼拜六回了趟家。他回去后,跟房艾聊了好久的小外甥女,房艾也很喜欢听,两个大男人就凑一堆聊一个小娃娃,聊得不亦乐乎。
      说完小外甥女,崔灵安又笑道:“这往后,回家的日子就能稳定下来了。”
      房艾高兴地笑个不停:“真好。”
      放眼往前看,日子都是带着光的,忙忙碌碌又有所期待,这句“真好”,是房艾发自肺腑的感慨。
      可是谁料到,下个礼拜,崔灵安又没能回来。

      不过这次,他在信里提前说明了,是因为吴主任到访给厂子里添了不少的财路,上头李经理觉得他有功,就把他调到了一个新的职位上。调职后,发的工钱随着涨了,但与此同时,忙的事情也多了,周末腾不出时间回来。
      房艾听得晕头转向,几处不懂的地方就问春苗:“姨,周末是啥意思?”
      “礼拜六礼拜天,”春苗说完,带着复杂的情绪,叹了口气:“唉,他信里是这么说,可谁知道他不回来是去干啥了呀?你要知道,人一有钱那就变样了……”春苗想到了张荣阳,眼神沉了一沉,“姨说句为你好的啊,你也别把他这个兄弟看得很重,不值当的。你想啊,到头来他在城里混的好了,转头就不认你了,那你盼他盼这些年盼了个空,多亏啊。”
      房艾只是笑着:“灵安他不会的。”
      春苗砸了咂嘴,没一票否认房艾的话,也没给出赞同,只是暗地里腹诽:才进城俩月,就能调职,谁信啊,恐怕也就是说着来哄房艾的。
      春苗没再多表示些什么,但出于对房艾的同情,她说以后自己没事情会帮他去地里忙活些,不然房艾一个人真忙不过来。
      “姨,真不知道咋谢你好了……”房艾满怀感激。
      春苗叹息一笑:“谢啥,远亲不如近邻,他们都不在,咱能互相帮衬着点,就多帮衬点儿呗。”
      “嗯。”房艾对春苗笑了笑,可到底是心里挂念着崔灵安,表情并不是很释怀,看起来还有点像是哭。
      不知为何,这个苦涩的笑,却让春苗心里扫过一阵没由来的心慌,她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才将信塞回信封,递到房艾手中。
      房艾接过信,起身要离去,但一阵乌黑的眩晕突然侵入头脑,让他有想要晕倒的欲望。他强撑着,扔下一句道别,就闷着声走出了春苗家。
      回家后,房艾把信放在竹编兔下压着,然后盯着兔子红红的眼珠,低声宽慰自己:“我一个人也能把家里照看好,他不回来也没事。”
      歪脖子兔安静地看着他,满室空寂,连余音都不留。

      又是七遍日复一日。
      崔灵安又没回来。
      这次他甚至没有写信。
      从那天崔灵安走后,房艾就感觉自己的生命停止了,原本的那份瑰丽被无情地剥离,只剩下轻飘飘的白云。
      摇摇欲坠,漂泊无依。
      本就心里憋屈,可是上天作弄人,没两天,老天爷就残忍地把阿黄带走了。
      那天房艾从桃园回来,没见到阿黄来迎自己,就满院子找他,最后他在兔笼子后面找到它的时候,才发现阿黄的身体已经发凉了。
      房艾跪在一堆兔子屎上,愣愣地看了它好久,最后他似是不愿接受阿黄死了的事实,抬手推了推它,像以往无数次那般喊道:“阿黄,阿黄。”
      阿黄没有动。它再也不会动了。
      “阿黄,这里脏,我们回狗窝里好不好?”
      “阿黄,你起来,我给你找吃的……”
      几次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房艾终于没有忍住,伏在狗身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怎么连你都不要我了?陪着我不好吗……”
      阿黄死在兔屎堆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它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落在其上,与几颗兔屎粘合。
      房艾把它抱起来时,看到它舌头上还顺起来了几颗兔屎,几粒黑色的圆圆蛋刺伤了房艾的眼,他突然间就受不住了,把头埋在狗的肚子上,崩溃地哭吼了出来。
      “阿黄,我还没挣到钱给你买肉吃,你怎么就走了啊……”
      哭声被闷在阿黄肚子上,恍如被困在囚笼中的生灵,在做最后的挣扎与反抗。
      这一片柔软的肚皮,原本是温暖的,小时候许多个寒冷的夜里,这曾是他的一片安睡之地。
      可是现在彻底冷掉了。
      这个家里,只剩他了。

      房艾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够了他就抱着阿黄去了后山上,挖了个坑,埋进去。
      阿黄已经很老了,拿去卖狗肉也卖不了几个钱,不如送它入土安息。
      把阿黄埋好,房艾站在坟头上,默默许愿,希望来世阿黄能投到富贵人家当狗,吃上乘的狗食,还能被主人抱在怀里受宠。
      不要再吃苦了,这辈子已经吃太多的苦了。
      送走阿黄,房艾就扛起铁锨,折身朝回走。
      但走了没几步,眼前就突然涌上一阵黑,意识也逐渐地开始迷蒙。
      这时候房艾才突然记起,他还没吃晚上饭。
      乌黑逐渐侵蚀了他的视野,身体逐渐变轻,魂魄好似飘在了头顶上。他只剩下一具不受意识控制的躯体,踉跄地前行。
      摇了摇头,房艾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不就是没吃晚饭吗,回家很快的,坚持到家里就好了。
      可是,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从泥土里拔树根,宛如两条腿都被灌满了水。脚步这么沉,可神魄又那么轻,飘荡在空中,就好像一只飞舞的黄叶,渴望落入泥土,沉睡万年。
      没事,撑住,撑到回家,吃上两口饭就好了。
      就不头晕了。
      撑住,再走一阵就到家了。
      家里还有前几天挖的野菜,炒一炒吃了就没事了。
      马上就到家了,撑住。
      眼前发黑也要撑住,要是倒在这里,夜里被野狗野猫咬上一口,就麻烦了。
      撑住啊,就要到家了。
      撑住……

      房艾硬撑着走了百余步,可身子却越来越虚弱。用来撑着当拐杖的铁锨哐当一声落地,铁锨旁的身体,也咚一声砸在了土地上。
      在房艾存留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星,密密麻麻遍布在眼前,与上年初秋的那个晨星密布的夜晚混在一起,相互交杂,分不清悲喜。
      那个夜里,他起誓说他会永远陪着灵安哥,就是头顶的星星为他作的证。
      可是现在他感觉,灵安哥已经不需要他来陪了,而且……他可能也没办法继续陪他了……
      星空还是那片星空,而苍穹下的人世却在无休止地更迭。昔日的人面不知何处去,如今四野空寂,只剩一人一狗,地上地下,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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