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豆豆仔

12、第十二章

　　除房艾以外，所有的人都以为崔灵安在吹牛皮、假正经，可当崔灵安从柴房里拿出两块碎银的那刹那，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翠云尖着嗓子问：“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哪来的钱？”
　　崔灵安只草率说一句“捡的”，然后就带着房艾，跟连杨出门了。
　　剩下一屋子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所有的人都跟着笑了。自从崔大成去世，翠云脸上就失了笑，再也没笑过。
　　但此时，她笑成了一朵花，怀里搂着灵暖，笑与泪并存：“闺女，咱要跟着你三哥发财喽……”

　　那一边，崔灵安和房艾，还有连杨，三人来到了西苄庄的银铺。
　　一进门，崔灵安就把那两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换钱。”
　　银铺的掌柜拿出吊秤，把男孩送来的两块小碎银放了上去。
　　老旧的吊秤上挂着一层铁锈，吊钩嘎吱作响，崔灵安看着那破秤，心想这上面的铁锈或许也能添点儿重，帮他换取更多的现钱。
　　掌柜眯着眼，打量着秤杆。
　　“三百五。”最后他说。
　　崔灵安的视线从秤上挪开，转到房艾身上。
　　像是缓了很久，他才终于比较完三百五和五百两者之间的大小，眼神不再恍惚，而是惊恐。
　　“咋……咋这么少？”他把掌柜的手推回去，急切短促地说，“你再看看，你再看看。”
　　一定是掌柜的眼神不好了，崔灵安坚信。
　　可待到掌柜再看一遍，最后报出的，也还是这个数。
　　崔灵安脸上的肉都在抖动，好像在抽搐。掌柜瞧着他可怜，便耐心解释：“这两年银子掉价，不值钱喽，要是搁两年前，这点儿小碎银都能换到八九百。”
　　连杨突然开口，让掌柜少吱歪，抓紧去换钱。掌柜进了里屋后，连杨居高临下地看着崔灵安，问他剩下的钱怎么办。
　　崔灵安眼前晃着那两颗碎银，像死去的亡魂折返，在他面前跳一支嘲讽他的舞。
　　“我……”他几度支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连杨听得心里发燥，他惯用武力，碰着这么一个黏黏缠的事儿，就特想找个人揍一顿。
　　于是，崔灵安在吞吐之间，措不及防地，胸口上挨了一拳。
　　这壮汉下手没轻没重，崔灵安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喉咙冒血，捂着胸口咳了许久。
　　“你做什么！”房艾冲过去，拦在崔灵安面前。
　　连杨面无表情，扯了扯嘴，哼声道：“不管你想什么法子，我就给你十天时间。十天过了你要还是还不上钱，我就揍你全家。”
　　“你凭什么！”房艾疯了一样地冲他喊。
　　连杨抽了房艾一巴掌，房艾根本不撑劲，咕咚一下跪在地上。
　　“我凭什么？”连杨笑得瘆人，“我还想问他个□□崽子，凭什么把我冒死捉回来的狼给砍死了！”
　　崔灵安想狡辩，明明是因为狼咬人在先，但看着躺在地上的房艾，他心里皱皱地疼，又泛泛地发酸。
　　地上的人瘦弱无力，好像一捧柴，一碰就会散了架。他原本好看的脸蛋，也因为这一巴掌而红得发丑，好似烧红的猴屁股。
　　理智随着眼前的画面化成一片混沌——崔灵安发了狠，冲着连杨扑了过去。
　　连杨觉得可笑，他抬起了腿，一脚把崔灵安踹倒在地，毫不费力。
　　适逢掌柜的从里屋出来，看到这场面，又吓得缩了回去，躲在门帘后，探着头瞅个热闹。
　　连杨瞥见这怂掌柜，踩着崔灵安踱了过去，把他从里屋里捞了出来。
　　一不留神，手里的现钱就被薅了去，掌柜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又被连杨恶霸般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连杨朝崔灵安走过去，经过房艾身侧，停了下来。
　　“十天后去你家，把钱凑齐了给我，”连杨又狠狠踢了房艾一脚，把房艾痛得蜷成一团，“拿不出来，我扇死你俩。”

　　崔灵安搀扶着房艾，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得极慢。
　　走着走着，天下起了细雨。
　　雨打在崔灵安的脸上，他分不清脸上的水是泪还是雨，只觉得鼻息混乱，心头苦楚——原来所有的富贵与财富都是假象，匆匆来了一回，便又散去无痕。
　　在东苄庄村口，有一道急陡的斜坡，从前崔灵安走过这里，都是三两步跳上去的，可今天他却一脚滑了下来，摔在了坡底。
　　房艾从坡上跑下来，冒着雨来到崔灵安身边，扶他坐起：“你没事儿吧？”
　　坐在地上的男孩没有说话，他用沾满泥巴的手抹脸，抹了几下，却抹不干净两上的雨水，抹着抹着，他捂上了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敢回家……”被剪裁过后的只言片语，从崔灵安手缝里漏了出来，“咋办……我该咋办啊……”
　　房艾把崔灵安脸上的手拉扯开，探手抹掉他脸上的泥土，还有眼角渗出来的热泪，轻声对他说：“总会有办法的，不怕。”
　　透过眼泪，崔灵安看到了房艾红肿的脸蛋，突然心口一绞，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房艾的脸，怕弄疼了他。
　　“痛吗？”崔灵安问。
　　脸上还是麻辣辣的一片，清凉的雨丝也消不去那种肿胀感，可是房艾还是吃力地努出一个笑，告诉崔灵安：“不痛，一点也不痛。”
　　雨丝罩住那个勉强的笑，那样圣洁。崔灵安看着，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语音发颤： “都这么着了，你还笑。”
　　房艾没有因此收起笑容，而是加深了那个笑，还歪了歪头，问：“笑的好看吗？”
　　他原本白嫩的肌肤，因为被抽了一巴掌而染了嫣红，就好像擦了一层脂粉，在朦胧雨丝中，灿灿发光，美得让人心安。
　　崔灵安吸了吸鼻涕，扭头看向一侧，口是心非说：“好丑。”
　　说着，他连手带脚地爬起来，径自向陡坡上攀了上去。
　　走了一半，他停在山坡中央，回身看向坡底的房艾，并对男孩露了一个笑，隔空喊道：“走了，回家。”

　　踏入家门起，崔灵安和房艾就被翠云当成了两颗宝，给他俩拿板凳坐，甚至还泡了茶。
　　崔灵安把实情告诉她，翠云吓得一时半会没转过来，踉跄走了几步，才瞪着眼问：“银子都没了？”
　　“没了，”崔灵安的声音沙哑，“还欠了一百五。”
　　崔灵安本以为翠云会疯掉，乱叫，或者拿皮条抽他，可翠云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跌坐在床边，双目空洞，唇角发颤。
　　“一条狗才几个钱，狼哪有那么值钱？”崔灵暖皱着眉问。
　　崔灵安不语，房艾只好替他说了：“连杨叔说，十天后拿不出来，就来咱家揍人。”
　　整个屋里的人都默了声，死寂一片。
　　过了许久，崔灵文叹了口气，走到三弟身旁看了看，心疼地问了句：“你这是他打的？”
　　崔灵安低低地嗯了一声。
　　虽表面上看着不过是青肿，可这到底是连杨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出来的，要是这人真发了狠，逮着人猛揍，死不敢说，但被揍的多半也是废了。
　　世道多不公，强者若要霸凌，弱者只有吃瘪的份儿。
　　又安静了一会，崔灵文说：“先借借吧，挨家挨户借，多少能凑个百十来块钱。”
　　床边上的人嗤了一声：“借？你多大的面子啊？谁他娘的肯借咱钱？”
　　崔灵文没理会翠云，她让崔灵安带着房艾从村东开始借，她自己带着灵暖，从村西开始。
　　“我倒要瞧瞧，你们几个小破孩，有哪个瞎了眼的肯借钱给你们。”翠云干脆盘腿坐床上，一副看戏的模样。
　　没人理她。
　　翠云觉得尴尬，就喊崔灵武过来，让他脱了鞋坐床上陪自己。
　　崔灵武扭着头说了声“不要”，跑到院子里逗狗去了。

　　借钱是贫穷的代表，张口闭口都是耻辱的味道。
　　但崔灵安已经麻痹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可怜的说辞，苦苦哀求别人借点钱给他。
　　跑了十几家，崔灵安的嘴皮子都快说破了，却才只借了三块半。房艾看他唇角舌燥，心疼他，想到了下一家替他说。
　　“我来说，”崔灵安从小溪里捞了捧水，喝下肚，润了润喉，“我杀的狼，我欠的钱，活该我自己借钱。”
　　“咱俩一起的，那狼，是咱俩一起弄死的。”房艾说。
　　崔灵安又舀了一捧水，喝下，然后抬头，用不甚分明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看着房艾。
　　房艾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风吹过的清澈，有些发红，像是在无言的爱惜在摇晃。
　　“求人这种事，你别做。”
　　这话从嘴里说出，崔灵安自己都愣了一愣——原来自己是这样看不得房艾卑躬屈膝，原来他竟是这般想要给房艾撑起一片尊严。
　　“我来就好了，”崔灵安用袖口蹭去嘴角的水，起身朝前走去，只给身后的他留了一句：“你跟好我。”
　　房艾捏着手里的几张破钱，在原地怔了半天，直到崔灵安又冲他喊了句“跟上”，他才回过神来，把钱收好，小碎步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