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绘卷]晦世双殊》谋某

16、玩世不恭

　　十三年后。

　　午后晴明。后山五色瀑因为稍早些时候凌晨雨水积杂，此时宣泄的势头尤为猛烈。

　　“五色琉璃石”顺水落下的时候，磕碰到山壁，飞到这位发扎游龙束带的青年男子手边。

　　青年一只手直伸，一只手弯曲折在脑袋后。阖着眼睛，正着舒服地小憩。

　　宝石天降，他却不拣不拾。飞鸟以为是个躺尸，大胆跳行到他头侧吃野果。他仍旧不动。

　　只有嘴中叼着的半截草梗，在点点晃晃，透着些人的生气。

　　唯一的出口处方向，传来声响，应该是枝叶幕帘被撩起、又放下，相互擦碰的声音。

　　青年睁开左边汀兰色杏目，瞳孔提溜直转了几圈，又阖上装睡。叼着的半截草梗不再乱动了，像是有小心翼翼提防来人的意思。

　　“莫与笙！”少女半娇俏半愠怒的声嗓惊飞了吃着野果的飞鸟。

　　莫与笙撇撇嘴，估算出这回李芷芸来得比往日还要早些。

　　李芷芸走出重重叶帘之后，撸起袖子，三步两步就走到莫与笙躺着的位置边。毫不客气地捏起莫与笙的左耳，用上了她所能运用上的、不太充盈的、所有的内劲。

　　边扯，边拉莫与笙离开后山这个地方。

　　莫与笙没运功防备，疼得吱哇乱叫：“姑奶奶，姑奶奶！轻点！”

　　“现在是你姑奶奶了？每次到绣楼和我换东西，骗得我团团转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你姑奶奶’？”李芷芸恨恨，惦记上回被莫与笙诈走的四品“千绞绳”，足足少了三成利呢！一时间忘记，她是来拉莫与笙回去上课的正经事。

　　“不过是绳子，值得你生这么大气？”莫与笙怕这时候运功反伤到她，干脆就这样被李芷芸扯着耳朵走。

　　他要比李芷芸高不少，还得弯些腰才行：“以你的水平，随便拿织物搓一搓不就制出来了？”

　　“你说的轻巧！”李芷芸越听越生气，扯了耳朵还不作数，在莫与笙的鞋上还踩了一脚。

　　莫与笙干脆闭嘴了。合着整个百花谷，除了他爹莫礼骞还有叶献泽，就没人喜欢他说话。

　　“你要躲，就躲好一点！”李芷芸内劲不够使了，才不得不松开莫与笙的耳朵，“说了多少回了。哪儿不藏？每次都来后山，搞得我来找你，也弄得脏兮兮的，回去又要洗衣服！”

　　“你绣楼不就是洗衣服的嘛？”说完，莫与笙捂嘴懊丧，恨自己嘴快。

　　李芷芸朝他屁股踹了一脚。

　　“今个儿是什么课？是妙喜教，还是妙哀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八成是听不懂了，才借着‘出来找我’的由头，翘课的吧？”好动的性格管不住嘴。

　　李芷芸说不过莫与笙，不应答，显然是生气了。

　　莫与笙察觉不对，换言来哄：“好啦好啦。千不对万不对，都是我不对！下次我偷偷出谷，给你带……”

　　买了个关子，引得李芷芸侧目竖耳来听——

　　却好久等不到莫与笙继续，李芷芸上钩：“带什么啊？”

　　“你求我啊！”莫与笙改不了顽劣性子。

　　李芷芸又踹，但是这一回揣了个空。

　　谷中静寥寥得没什么人，各匣子弟们可能这个时间，都在各自该去的课室里研习着。

　　和小心翼翼、躲着四顾观察的李芷芸不同，莫与笙走得大摇大摆。

　　琴舍里传来渺渺的几节音式，兴许是离得还太远，莫与笙没能识别清楚是什么曲子。

　　李芷芸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漫天过海妥当之后，朝莫与笙招手，示意他快些进门。

　　莫与笙可懒得听妙哀的课，探个头进去先看看是谁在弹琴？

　　讲台上“玄武鼎”燃着香，烟雾微微缭绕。叶献泽就坐在蔓延的烟雾中间。

　　指尖于琴弦上来回抹挑，视线因为专注弹奏而低垂。长发顺势挽起后披，额前遗漏了几踪乌须无风自动。浩然巾约莫早几年他就不戴了，如今用藏着九转光华的朱心簪别发。

　　俨俨一个梦镜中人。

　　刚认识叶献泽的时候，明明他的音律还差劲得很。十几年的修习，教资质平平的叶献泽造诣过人，管琴双栖，悟解通透。

　　妙哀就常叫叶献泽在课上演示。

　　趁着妙哀背对着一干学生抹眼泪呢，莫与笙大踏步走了进去。叶献泽注意力分散，按弦的力道稍有参差，音式偏移了一点点。

　　叶献泽似乎在遗憾曲子收尾收得不完满，左掌静置在琴弦上休止，思忖反省。

　　这副样子莫与笙几乎天天在厢房里都能见到，早就不以为意。可其他听课的子弟，却仍在曲音收束之后着迷入神，陷在幻见醉梦里。

　　一干众人被妙哀那带着哭腔的独有声音唤醒：“莫与笙。你来评评叶献泽奏得如何罢？”

　　莫与笙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呢！哪里知道叶献泽弹得是什么曲？

　　慢悠悠从位置上站起。满堂子弟低声哄笑。

　　李芷芸也笑。

　　但是，妙哀一扫眼看她，李芷芸的笑意就立马收敛了。

　　莫与笙不甘心要被取笑、被惩罚，于是胡说一气：“弹得尚可——”

　　一众人仔细聆听，他们知道莫与笙的音律天赋造诣也过人，定能说出一番见地。子弟中能与叶献泽相衡的，也唯莫与笙而已。

　　“曲子……弹得自在从容！颇显叶兄潇洒风度！就是音式最后偏移了些，不够稳重。”莫与笙摸摸没有胡子的光下巴。

　　叶献泽挑眉偏头，看莫与笙。后者耸肩，想着蒙混过去再说。

　　妙哀双眼噙泪，似乎比刚才听叶献泽弹曲的时候还要伤心，目不转睛的凝视让莫与笙微竦：“果然造诣过人……领悟的都与凡人不同。”

　　哄笑声又起。

　　莫与笙皱眉向讲台上走下来的那人眼神询问。叶献泽轻叹，无奈摇头。

　　从别的子弟那儿得来消息，李芷芸低声提醒：“献泽师兄奏的是《玉妃引》，不是《凤来仪》！”

　　《玉妃引》述痴心情长，缠绵迤逦；《凤来仪》讲四洲俯瞰，荡气回肠。

　　莫与笙回答得牛头不搭马嘴，怪不得妙哀嘲讽了。

　　没让莫与笙悻悻坐下，妙哀有自己的考量：“既然你有这么独特的高见，不如也奏一曲？”

　　李芷芸一脚踹莫与笙离开座位。在旁人看来，就像莫与笙自高奋勇。

　　莫与笙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叶献泽在一边已经把笛子递向了他。

　　吹就吹！

　　接过竹笛，横架正准备奏响第一个音式，被妙哀打断：“今日你别吹百花曲了，奏璇女音。”

　　话音刚落，满场讶然。

　　众子弟从来没听过璇女派的音律，今日竟然有机会洗耳听闻，纷纷情不自禁私语议论；莫与笙也还是头一回得到首肯“当庭广众展示”，内心一改不情愿，开始跃跃欲试。

　　而叶献泽，心细察觉到妙哀那收敛了悲戚的淡淡面色，先一步替莫与笙忧虑。

　　纤指翻飞笛音徙，幽怨湘女倚竹泣。

　　听者断肠垂泪惘，各自心事莫重提。

　　《湘女泣苍梧》一曲吹罢，琴舍里的大多数子弟都沦陷其中，想起了令人难过又难忘的大小伤心事。有的人没有伤心事，因为周围的人和乐声熏染，也在流眼泪。

　　这是莫与笙最拿手的璇女派的音律功法了。叶献泽也在厢房里最常听到。

　　与百花谷“自在乐极”的曲风有较大出入，璇女派偏向“迷离哀鸣”，更容易摄人心魄。

　　但是妙哀却一反常态，没有哭，反而是放纵地大笑而乐。

　　子弟们擦了眼泪不解其意。

　　“《湘女泣苍梧》讲的是——湘夫人在舜帝死后，哭洒的眼泪，把绿竹染得斑斑痕迹的故事。”妙哀还在笑。没见过她笑的人，下意识觉得她很生气。

　　妙哀走近莫与笙，夺过他手上的笛子，笛尾反点后者的胸膛：“你背了谱，却不知其意。不知其意，吹奏出来的悲哀就不是‘真的悲哀’。”

　　“我知道！”莫与笙强辞狡辩。与娘亲分隔十余年，难道还不够悲哀吗？

　　不给莫与笙多说话的机会，妙哀把笛子往他脸上一砸：“白费会那么多功法！”

　　转身拂袖而去。

　　莫与笙因为妙哀毫不留情的话，心里郁堵。想向上前去和妙哀较艺论辩清楚，被叶献泽拦住。

　　莫与笙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妙哀拂了他好强贪胜的面子”，气“自己的水平被贬得一文不值”，气“无人能懂他奏曲时的委屈苦衷”？

　　好像都不是，好像又都是。

　　李芷芸见莫与笙真的生气了，不再敢开玩笑捉弄于他。

　　愤怒好不容易压抑下去，莫与笙把竹笛抛给叶献泽。叶献泽还不放心，不肯让他有机会找茬闯祸。

　　“放心，我不找妙哀了。”莫与笙示意叶献泽松手，别再拦着他。

　　叶献泽这才安心：“其实吹奏得真挺好的。你瞧，我哭了呢！”

　　手指在眼睑处一抹，真带出三两滴眼泪。

　　被叶献泽难得的趣味弄得啼笑皆非，莫与笙不给好言：“我可是记着了！以后我再吹这支曲子，你每次都得给我哭！”

　　“那你每日要是吹个五六回，我都不用去后山看五色瀑了。院子里就能造出个人工湖来！”叶献泽佯装苦恼。

　　两人嘻嘻笑笑，不见刚才课上的灰霾不快。

　　只有李芷芸仍在惊惧当中。

　　上一次见到妙哀笑，还是她刚入谷的时候——

　　她只会织锦，心法功法一窍不通，被其余的花匣子弟冷落讥讽。

　　妙哀师父当时候也是一反常态地笑，却次日从妙喜师父那里取来了子弟名簿，把花匣子弟的名字通通划了个干净。

　　再次日，嘲笑她的人就再也没在百花谷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