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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弃徒之子 ...

  •   已经过了秋末的最后几日,天色昏暗得较前些日子更早了些许。西边天际像抹了血似的晕开红霞,催促莫与笙快些回家去。

      莫与笙随爹娘,住在广南赤水周遭的一间草庐内。因为娘亲蒲忧怜性情喜静,再加上爹事事都顺遂娘亲,于是一双人结伴学着清修避世,不住在镇子上。

      五岁的莫与笙哪里懂这些风情?自然不止一次和爹娘抱怨过“早起徒步赶两里路到镇中的学堂”太过疲乏;忧泣过“同窗都有同道玩伴可他却伶仃一人”实在孤单……

      爹每次都笑着听他诉苦,却好言相劝。

      有时莫与笙是听得进去的——日子久了身法练得熟稔,两里路其实并没有原先那么累;没有同道虽然孤单,但几个交好的朋友每每有好事都会拉他一份,也没有那么不能习惯。

      实在是郁闷极了,生气或哭泣的时候,爹也仍旧笑着、不责怪他性情乖张。架起他那随身携带的竹笛“长相忆”,就默默地伴着小脾气的他吹曲。

      爹的笛音响起的时候,娘亲的琴声总会第一时间相和的。

      笛音混杂着琴声,嘈嘈切切和成天籁,总能抚平莫与笙的焦躁。这让莫与笙心思雀跃,也想摆弄笛与琴。爹倒是会将“长相忆”借给他玩上一阵,但是娘亲怕他弄坏“百光陆离”,总是只给他看、不给他摸。

      今个儿回去,得故作得再伤心些才行,诳得娘亲别再因为晚归的琐事而训骂于他。如果能撒个娇、央一央能得她首肯,碰一碰那宝贝琴,更是再好不过了。

      莫与笙也不是故意要晚归的。只是三胖一直在炫耀他的异品蛐蛐,激惹得莫与笙又是羡慕又是妒嫉。脚就黏在了促织罐旁边,不肯舍得离去。

      他知道三胖好吃,于是清了清嗓卖了个关子,把三胖的蛐蛐贬得什么也不是:

      “不过是‘吹铃’而已嘛!乌漆嘛黑的和‘呆物’长得也没差,角断了一边、牙钳折了三个,还好意思说这是异品蛐蛐呢?”

      三胖鲁直,信了莫与笙的鬼话,愣怔得似乎很悲伤。

      莫与笙心有不忍,摆出宽厚的模样搭上三胖的肩:“这样……我拿‘五味杏酪鸡’和你换!”

      “那怎么成?我的蛐蛐是一品奇物!你的菜,最多、最多才是五品呀!”三胖觉得不值。

      “你的蛐蛐赢不了一局啦!我的菜还能饱餐一整日呢!”莫与笙吹鼻子瞪眼,这时可不能漏了气势,让三胖占了上风去。

      软磨硬泡,三胖终究饿着肚子点了头。莫与笙连蛐蛐和那白泥促织罐,一同抱走了。

      三胖吃得欢喜,横扫了先前的郁郁寡欢。莫与笙这才心安,方才的不忍也只是留存一刹,现下尽散。

      不过骗诳这事儿可不能让娘亲知道,她最痛恨的就是宵小邪佞的人。上次在学堂考试帮别人做弊被夫子抓包,娘亲足足罚了他三日不吃饭,抄了百遍内功功法。

      他还指望爹来救他,结果爹反而把压箱底的功法都拿来给了娘亲,让他加抄加量。

      得想个什么措辞,说这蛐蛐和促织罐的来路呢?

      莫与笙脑中正想着,步子便放慢了。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路边的木灯已尽数亮起。

      院子内聚集着许多人,男男女女似是两路。

      莫与笙抱着促织罐走近了些,却不急着进家门。心下算盘,要是一会儿爹娘出了什么事,他还可以去搬救兵。

      他见过这两路人身上的服饰——男子适身青裳、头戴医者浩然巾,肩背四方檀木针匣;女子素纱泛蓝、混芷白色底衣紧裹,腰系两指束腰带。

      草庐的衣柜里,爹和娘亲也各有一套。不过他们从来不穿。

      不穿却徙居不弃,不穿却浣洗如新。

      女子一伙中为首的那个,看上去最不好相与,一直居高临下地睨看着爹:“莫礼骞!你可教我们好找,一躲便是十年。”

      娘亲不说话,也没和那咄咄逼人的女婆娘对视,只拦在中央,不让眼前人再进一步上前。

      “师姐,”凌如意见到这番情景更是气愤,“你该知道,今日你再护不住他。”

      十年前,莫礼骞蒲忧怜私奔出逃“远走高飞”,和璇女派上上下下的一场亡命血战,让蒲忧怜八脉尽断,如今能活着、能恢复五六成武功都是奇迹了。怎么现在还妄想从她们的手里,再逃走呢?

      蒲忧怜的眼神坚定而不畏惧,似是压根没把几十号人放在眼里:“十年前,既然能奋力一搏出逃,如今纵是冒险身死,也要试着再‘飞’一回。”

      “蒲忧怜!”凌如意不解,认定了旧时崇敬着的师姐都是因为身侧的这个臭男人,才惘了心智、误入歧途。

      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莫礼骞虽站在蒲忧怜身后,但是气场却不曾懦弱半分。将“长相忆”提至唇边,垂目,正等时机降至。

      “礼骞……”青衣一伙为首的那个男子终于开口说话,像是想劝双方不要兵戈相见,却终究无力无奈,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莫礼骞投向男子一个歉意的眼神,换得男子扭头长叹一声。

      步转星移身法变,气凌势厉指影间。

      波沉浪昂声破耳,义褪情敛杀气现。

      莫与笙还是第一次见娘亲打架,第一次听爹的笛音里撇去了温情。

      那凶巴巴的臭婆娘,该是十分的坏蛋吧?该欺瞒了多少位夫子,骗诳了多少只蛐蛐呢?

      爹娘的敌人,就是他莫与笙的敌人。

      于是下意识地捻起一颗石子,憋足内劲,朝臭婆娘的后心弹去。

      石子破空拂叶,满了力道、失了精妙,偏移打中了青衣一伙中站在边上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比她大个三四岁,吃痛之后敏锐看见了躲在大石头后的莫与笙。像是要躲着什么人,小姑娘赶忙做手势叫他伏低藏好。

      这个动作却让蒲忧怜察觉,发现了已经归来的儿子。一时间守心方寸大乱、功法抢节错拍,露了破绽被凌如意一掌推倒在地。

      “娘亲!”莫与笙惶呼,惹一众人转身惊诧。

      莫与笙想去搬救兵了,但是两腿不争气地无力哆嗦、迈不开一步。

      凌如意是率先又有动作的人,理智赶走了不该有的意外。她走向莫与笙。

      “如意?祸不及我儿……如意!?”娘亲的声音软了很多,恐怕被那一掌伤得极重吧?眼中的眸光从坚定转作央求,却只能看到凌如意冷漠的背影。

      莫与笙抱紧那装着异品蛐蛐的促织罐。

      臭婆娘会不会也一掌把他推到在地呢?

      不过有人先一步挡在他身前,是那个青衣一伙为首的男子。爹如果穿起衣柜里一模一样的那件青衣的话,身形应该与眼前这人相似。

      “叶吟……”凌如意气极反而不骄躁了,像极了平静的暴雨前夕,“你答应过我派掌门,绝不插手璇女派的宗门之事,我们才带你来见莫礼骞的。”

      “我是答应过。”叶吟很笃定,“所以你们要打要骂、要伤要剐莫礼骞,我们都悉听尊便。只不过,这莫礼骞……和他的孩子,终究是百花谷的子弟。要掳要囚、要死要活,确不能全由贵派肆意妄为。”

      凌如意弱了一节,因为她可不能说出“这孩子也有璇女派的血脉”这样的话。

      两人僵持、斗气升温。凌如意四散内劲意欲反制叶吟一城,叶吟也丝毫不曾考究他是不是凌如意的对手,强抬内劲相抗。

      百花谷的其他人当下服了丹药,以御冲击;璇女派的其他人提身退开几丈外,以避强浪。

      一时间,石裂尘舞、草断枝折。

      莫与笙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还很高兴这群人内讧。抱着促织罐,稳稳当当从两个“坏蛋头子”身侧就这样跑到爹娘身边去了。

      叶吟和凌如意又是一个转身惊诧。

      小小年纪,内力造诣竟如此深不可测了吗?不过也是,兼具百花谷璇女派两家玄阴功法于一身,这小娃娃未来只会——无可限量。

      叶吟面色如常,却忍不住暗喜;凌如意面色如常,却恨不得把牙关咬碎。

      蒲忧怜心疼孩子,管不得自己的伤势,忙看莫与笙伤到了没有。

      “娘亲,我很好!没伤着!”莫与笙劝慰蒲忧怜。

      蒲忧怜听了,想扬起一如旧日的笑脸却不能够。泪眼婆娑是莫与笙这个年纪尚且看不懂的愁容。

      莫礼骞此时站到了妻子和儿子的前方去了,再想往前踏,却被蒲忧怜拽住了衣角。

      “凌如意。”这时两位同门姊妹,才多年之后再一次如陌路人那般相视,“我答应你,同你回去。”

      “忧怜!?”莫礼骞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说好同生死的命运,怎么终究还是要憾分飞?

      莫礼骞蹲身,轻轻拭去蒲忧怜面上滑落的泪水。他向来都依蒲忧怜,只是这一回,实在不舍不甘。

      不舍得不甘心,就这样让璇女派抓蒲忧怜走。

      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蒲忧怜不能再一次经历经脉寸断的悲剧了。这一次倘若大意,一家三口都将没有活路。

      蒲忧怜低声与夫君作临别的衷诉:“你我偷得这许多年岁‘远走高飞’,我已是知足。只是孩子不该天生遭罪,跟着我们流离颠沛。”

      莫与笙天生资质姣姣。一直逃亡,实在耽碍埋没了他。

      璇女派众人接二连三|退出了院子,蒲忧怜应下了回宗门受罚就好。男女温存情爱,她们不解不明、不屑不睬。

      百花谷众人多是松了口气的,至少人都还活着,没到非死即伤的地步。善解人意地回避,给一家三口时间。

      堪堪站起身,蒲忧怜在莫礼骞搀扶下从屋内拿出了许多物什塞给莫与笙。

      什么少林和尚开过光的“镇元珠”;什么驱邪道士亲自画得“金黄符”;一堆说不出名字但是值得一辈子买糖人的丹药;还有那架——他馋了很久却碰都不得碰的“百光陆离”琴。

      莫与笙拿不了那么多的,但是娘亲还一直在塞。

      “你此去百花谷,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外人不似爹娘如此纵你,别再任性乖张……”蒲忧怜的语气不像即将生离,就像平常给去上学的莫与笙叮咛一样。

      “我为什么要去百花谷?”莫与笙此时还懵懂不能预知命途波荡。

      蒲忧怜故作轻松:“百花谷有专门的学堂,你不必每日再跑着上学啦;百花谷还有数不清的同门,想要谁与你做伴都行……”

      说罢,蒲忧怜再不敢多看儿子一眼,闪身躲进了草庐屋内。莫礼骞随后紧跟进去,关上了屋门。

      天上,繁星离散点点,不见圆月高悬。

      莫与笙再见到爹娘出来的时候,被眼前一双天人美得直瞠圆目。他们换上了一蓝一绿的宗门服饰,缠上了发带、扎上了头巾,把适才打斗残留的狼狈整理得干净。

      尤其是娘亲,蓝色衬她凸显了比月亮更皎洁的清冽。

      莫与笙的一只手被莫礼骞拉起,他们一同注视蒲忧怜缓缓向璇女派的车马队伍里走去。

      “娘亲!”莫与笙呼唤。蒲忧怜脚步停滞,又复向前。

      “娘亲?”莫与笙慌乱。蒲忧怜的身影绰约在木灯找不到的阴影里。

      莫与笙往前奔走了好几步,怀里的“百光陆离”紧攥着,可其余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白泥促织罐翻倒,好不容易得到的异品蛐蛐,只能眼睁睁看它扑腾挣扎、看它消失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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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弃徒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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