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方》周乃

35、梦短情长1

　　都说本命年流年不利，江晨原本不信，但上一个本命年，江晨挂窗帘的时候摔断了胳膊，王方考研又一次失败，即使不信也得信了。

　　这一回本命年，刚过腊八，江晨就网购了两套红衣服，催促王方赶紧换上。从内裤到袜子，从帽子到跑鞋，由内而外，从头到脚，整个跟掉染缸里似的。王方觉得实在是可笑，也有损威严，愣是拖到了大年三十才换上。

　　这个春节，江晨回了老家，王方则去海南跟郝萍一起过年，两个小红人在机场告别，一南一北飞走。
　　当年王方没跟郝萍走是对的，没过两年，郝萍便离婚了，然后收拾行囊火速离开了北京。她攒了些钱，加上离婚之后分的财产，去海南开了个民宿，现在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又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整个人平和了许多，面对儿子时戾气也小了不少。

　　大年初七，江晨带着大包小包从老家回来的时候，王方已经到家好几天了。跟他一起的还有郑岩的儿子，两人把电脑连在电视上，正激烈地玩《分手厨房》，听见门响也没回头。
　　“放蒸笼，蒸笼！那不是蒸笼！”
　　“蒸笼在哪嘛？”
　　“哎哟大哥就在你身后！”
　　“谁是你大哥，辈分不乱了嘛！”
　　“快快，要糊了。”
　　“来了，别慌。”

　　江晨放下行李箱，随手把背包扔在地上，叉腰站在门口：“你们俩，真当我不存在吗？”
　　小郑头也不回：“着了！快拿灭火——哎，别呀！”
　　王方按了暂停，扔下手柄，起身关了电视：“玩够一小时了，该写作业了，要不你妈该骂你了。”
　　小郑仰天长叹一声，只得放下手柄，跟在王方后头：“江叔，你跟我爸妈说说，能让我在这儿多住两天吗？”他就势抱住江晨的大腿，“我舍不得你们啊——”
　　“我看你是舍不得游戏吧。”江晨抖了抖大腿，指着地上的行李箱，“先歇会儿吧，吃点东西。打开看看，好些吃的，累死我了。”
　　小郑不放心：“您一定跟我爸妈说啊。”
　　江晨挥挥手：“知道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郑才放心地拖着行李箱进屋，蹲在地上整理一大箱特产小吃。
　　王方解释道：“郑岩两口子又走了，出去玩了。”
　　江晨问：“他爷爷奶奶呢？姥姥姥爷呢？怎么净往这儿送啊。”
　　王方顺手接过江晨鲜红的外套，挂到衣架上：“爷爷奶奶不是年前就去海南了吗？姥姥心脏不舒服，姥爷在医院照顾呢。”
　　“这两口子心也真大。”江晨忍不住吐槽。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孩完全是个意外。”王方笑道。
　　小郑无奈：“你们俩当我不存在吗？我都听见了。”

　　两人笑了一阵，江晨小心翼翼地问：“你妈还好吗？”
　　王方“嗯”了一声，江晨又问：“她没问什么吗？”
　　“没有。”王方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示意江晨也坐下，“你呢？他们没问什么？”
　　江晨仰在沙发上：“问了，说让咱俩多锻炼，多休息，别熬夜。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傻子，该知道的早知道了。你打开背包，里面的夹层，我妈买的，让我给你也来俩挂上。”
　　王方好奇地打开夹层，弹出几根红绳，用手一拽，拽出一大串花花绿绿的护身符，他不禁笑道：“你们家人还真迷信。”
　　江晨晃着左手，手腕上蓝色的玛瑙叮叮当当直响：“你就不迷信？”
　　这手串仔细算来也有十五年了，自从上回江晨摔断了胳膊，王方就把它从自己手上褪下来，套到了江晨手上。那之后不久，江晨的肺结节就消失了，往后每年体检都一切正常，自此王方对这手串的功效便深信不疑。

　　哗啦——
　　突然，手串骤然断裂，蓝色的玛瑙珠叮当坠地，四散飞落。
　　江晨愣了半天，恍然回神，跳下沙发：“不应该吧……去年刚换的绳呢！”
　　王方也怔了一瞬，有点惊慌地蹲在地上，从沙发底下摸着珠子：“年头太长了，明天再去雍和宫买个新的，反正也不贵。”
　　江晨强行稳住心神：“行，明天一早上就去。”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都看出了一丝故作镇定，不约而同地换了个话题。

　　到了下午，江晨正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隐约听见小郑在大喊什么。
　　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红拖鞋，江晨怒道：“你们打游戏能不能……”
　　话没说完，小郑一下子窜到跟前：“江叔，王叔晕倒了！”
　　江晨的睡意被吓得灰飞烟灭：“啊？人呢？怎么了？”
　　王方双腿跪地，上半身伏趴在沙发上，气若游丝地说：“我……没晕……”话音未落，人就双眼失焦，已经没了意识。
　　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江晨几乎忘了恐惧是什么，但在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惧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

　　小区的路太窄，杂物也多，救护车进不来，江晨一路把王方背到小区门口，直到目送王方进了急诊室，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穿鞋。小郑被姥爷接走了，只留江晨一个人在候诊大厅。初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肺部肿块。

　　江晨的脑子像被锤子重重击了一下：“怎么……怎么会？”
　　顿了顿，他追着大夫问道：“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啊！就、就……平时喜欢熬夜，睡得晚，睡得晚也不是大事儿吧？我们俩吃住在一起，我怎么没事呢？我还得过非典，按理说我抵抗力还弱呢……”
　　“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可能他有家族遗传史，这个不好说。”大夫没有过多解释，指着X光片，“看见了吗？这片阴影，面积不小，我们建议啊，你们还是去肿瘤医院检查一下。早发现，早治疗。”
　　江晨捧着片子，讷讷着说不出话，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冷呀，先找双鞋穿上吧。”

　　专科检查是必然的。两人先去了北大肿瘤医院，确诊为非小细胞肺癌，II A期。江晨四处打听，听说东肿，也即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治疗肺癌更好，又带王方去东肿检查，得出的结果仍是一样。
　　江晨仍旧不相信，觉得误诊的可能性很大，肿瘤医院嘛，自然看谁都像肿瘤。于是又去了两家医院，得出的检查结果仍是II期肺癌。
　　不得已，江晨只得放弃了继续复查的计划。不是终于接受了结果，是实在不忍心看王方受苦，一次次穿刺活检实在是太折磨了，即便王方受得了，江晨也受不了。

　　倒是王方，在短暂地迷茫后很快接受了现实，反而安慰起江晨：“还是II期呢，控制得好的话，还能活个……”
　　“别说了，行行好。”江晨听不得这话。

　　王方总能看到不幸中的万幸，尤其是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之时。万幸他还处于早期，万幸两人在北京，在全国医疗资源最集中的地方。
　　基因检测结果显示，是较为常见的EGFR突变。东肿给了两套治疗方案，一是手术，二是靶向药吉非替尼。
　　以术后五年生存率为衡量指标，手术对于王方这类的病患效果其实很好，但术后复发的概率也不小，他不想开刀，想先试试靶向药。吉非替尼刚纳入医保目录不久，价格降了不少，要不是因为这个，王方也不能同意靶向药这个方案。

　　王方博士毕业没几年，工资微薄得可怜。零几年那会儿博士还很值钱，硕士三年，博士四年，等毕了业时代都变了。如今博士遍地都是，尤其是大龄未婚文科专业男博士，就业形势相当严峻，就连尹老师都因残酷的“非升即走”机制离开了北京，王方想要留在高校基本是不可能了。
　　毕业之后，王方选择在出版社工作，这活儿很熬人，工资也不高，但几年下来，他逐渐适应、喜欢上了这份工作。没想到能遇上这样的事，确诊这样的病。

　　一开始，药物的效果很好，肿瘤一直维持在原有的尺寸，没有丝毫变化。江晨加了个病友群，天天有人在里面灌鸡汤，这个病灶小了，那个出院了，一水儿的好消息和祝福，他看得很焦虑。
　　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八个月之后，变化出现了，却不是好消息。病灶扩大了。
　　这其实在王方的意料之中。
　　“靶向药都会有耐药性，这还算时间长的。”王方站在体重秤上，啧啧两声，在便签上记下一串数字。由于靶向药的副作用，王方腹泻很严重，肠胃本来就不好，大半年人瘦了十几斤。
　　江晨正跟一个病友打语音，说起耐药性的事一阵长吁短叹。等挂了电话，就见王方倚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江晨被看得发毛：“怎、怎么了？”
　　王方说：“走吧，做手术。”

　　年底前，王方终于是把手术做了，但术后辅助治疗一直在进行。过完年，他突然请了年假，提出要出去旅游。
　　江晨问他：“去哪儿啊？”
　　王方想了想：“去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