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朋友厉害吧，我画的！》庭前酒

51、李尽（三）

　　他心里总像是压着点什么，把喜怒哀乐全都埋在下面，很少真正的开心，也很少愤怒。

　　他只是一直在沉默。

　　在他眼里，人间不是人间，家也不是家，他有时望着天空和远方，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像个外来闯入的看客，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甚至连跟外公外婆一起吃饭时的喜悦都好像蒙着一层隔阂。

　　他的存在就是多余，所以显得那些善意和偶尔的宠爱都很惊心动魄。

　　他十分贪恋，所以李尚玉摸他头、外公看他的眼神，总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他说不喜欢吃甜是骗人的，他其实很喜欢吃甜腻的糕点，还特别喜欢喝热奶，还得加糖。

　　但他确实不喜欢吃糖人。

　　他从没吃过，也再没吃过。

　　小宝的大名叫李越，记忆中，他跟苏衍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样。

　　李尚玉对他近乎溺爱，李尽就总管着他，有时候话说重了，他就跑去跟父母告状，娘永远是那一套词：“你是大孩子了，是哥哥，他还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尽还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再说，也不再管，跟李越的关系也越来越远。

　　来年春，李尚玉送李越去学堂，后面几年的记忆就更加混乱。

　　先是本地遭逢洪涝，屋舍给冲跑了大半，修缮房屋花了两个多月，几乎掏空了家里的存款。

　　接着外公重病，操劳一生的身体终于连本带利地找来了，这一病竟危及生命，险些没救回来。

　　两相之下，李越的学费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李尚玉勉强维持了一年，还是觉得，要不算了吧。

　　修仙之前得先活命。

　　可就在他都想好了怎么跟学堂仙师说的时候，仙师先来找他了，说李越的灵窍开了，让他升学。

　　李越才进学堂一年，今年六岁，资质算中上，假以时日或许是个人才。

　　家里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扼杀李越的路吗？

　　李尚玉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那天晚上，在刚刚修缮好的四处漏风的主屋里，李尚玉叫来了十四岁的苏衍，憋了半天，跟他说：“你姑姑家的堂姐在南城给你找了个活计，远是远了点，但一个月五两银。你在家帮衬也是帮衬，去那做活还能拿银子。五两，不少了，你去干两年，咱家就缓过来了。”

　　五两银确实不少，算高薪了，李尚玉一个月才三两银。

　　只是南城多山林，通行不便，之前驻扎的仙门又迁走了，没人镇着，近几年就乱了起来，邪祟横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有七八成都在这成交，成了个三不管地带。

　　危险往往伴随着机缘。

　　越危险的地方，钱越多。

　　苏衍没说话。

　　春夜的风透过没镶严实的窗户缝吹进来，吹的桌上的孤灯一晃一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咽气。

　　不倒翁似的光影投在李尚玉脸上，白天看不大清的皱纹全都被阴影显了出来，清晰地落在眼角眉梢。

　　他老了。

　　李尚玉说：“你外公的病大夫说了，只能吊着气，到哪天算哪天。仙师说，你弟弟天赋不错，快的话五六年就能筑基，到时候送去仙门参选。诸如苍生门那样的大地方咱也不指望，但附近的小山小门他还是进得去的。到那时，咱家就起来了。有你弟弟在仙门做靠山，咱家干点什么都够糊口。”

　　老父亲有点说不下去了，一摆手：“没事儿，就是你姑姑说起来了，这算个出路。爹年纪大了，南城不要，不然爹就去了。那边反正也是，乱还远，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不用勉强，就算是吃粥，咱一家人也饿不死。你弟……我反正是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天赋，别听仙师胡说，就为了骗点学费。”

　　李尚玉深吸口气，挥挥手：“回去睡吧。”

　　苏衍一言不发的回房间。

　　但他没睡觉，他在床上躺了一宿，仔细感受着没抹严的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眼睛跟着墙上的钱串子绕屋子爬了三圈，第二天一早拦住要去上工的李尚玉。

　　“南城，什么时候走。”

　　爹说得对。

　　外公治病要钱，李越上学要钱，家里吃穿用度都要钱。

　　姑姑为什么会跟他提起南城？

　　当然是因为李尚玉的工钱入不敷出，这半年来一直在跟姑姑借钱。

　　姑姑长得好嫁得好，但人家大户人家打心底里不是很看得上娘家，偶尔一点施舍也就罢了，总来借钱，虽说不多，但是膈应。

　　姑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只能姑姑来说。

　　苏衍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家里还有个他。

　　幸好还有个他。

　　他身量蹿得快，才十四岁，看着已经跟李尚玉差不多高了，南城那种没人管的地方也不会有不让雇佣童工这种规矩。

　　李尚玉似乎很意外他会同意。

　　陈青萝刚好出来倒泔水，正听见这一句，倒是没有太意外，只是眼睛红了。

　　只有李越还住宿在学堂，一无所知。

　　半个月后，十四岁的苏衍收拾行囊，跟两个陌生男人一起，踏上去往南城的漫漫长路。

　　对于修士来说，来往于一南一北的两个城池也就眨眼一瞬的事，南城混乱无序，能扎根的人都有点本事。

　　苏衍他们三人要去做工的地方是个药坊，专门做仙药仙丹，具体做哪种不清楚，不过能做这种大生意的怎么可能没有高级修士？

　　传送阵耗力费神，化神期的高级修士要一次把三个活人从千里之外传过去也得缓上一阵子，但前去做工的何止三人，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人赶过去，天天送肯定是送不起的，所以只能用传送符，每次传一段距离，慢慢往那边挪。

　　传送符也是供不应求，未必到了地方就能赶上正好有，还得等。

　　苏衍三人到了第一个接传送符的地方，等了两天才得到三张传送符，凡人还不会使用，传送过程中也容易出意外，所以还需要一个“引渡人”全程陪护。

　　但驿站里只有一个引渡人，苏衍等到第三天才排上号，被传送到转接点。

　　经过三次传送，十天后他们三人终于到了徒步要走两个月的南城药坊。

　　苏衍对于南城的一印象就是热。

　　十天前，家里那边初春，睡觉还得盖棉被；十天后，南城居然繁花盛开，路上的男人都只穿着一层单衣，不少人直接打赤膊，女人们至少要穿两件，都坐在阴凉处摇扇子。

　　焦阳居然比夏季还猛烈几分。

　　南城沿海，背靠高山，听说上古时候有大魔曾于此作乱被俘，天神与之缠斗时神魔之术乱飞，在这里留下不少痕迹。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地方的地形地貌生生被破坏了，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仙草跟杂草一样疯长，有的地方寸草不生，人坐两个钟头就能活活把自己坐死。

　　于是苏衍到这里见到接他们的大伯时，大伯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出门。”

　　药坊不是一个小作坊，是个很大的院子，像个山庄。

　　大伯外号“毒蛇”，应该有些修为在身，头发胡子花白，精神还很好，走路带风，就是看着过于严肃，叫人不敢笑。

　　毒蛇带着他们从小门进去，一进去就是一排屋舍，“这是你们住的地方，八个人一间房，先去放行李吧。”

　　房间不大，大通铺，左右各睡四人，但屋里只铺了六床被褥。

　　“这屋刚有两个人走了，正好把你们安排进来。住得开的时候八人都不会住满。你们收拾，我跟你们讲讲规矩。”

　　屋里有张小桌，只有四把椅子，毒蛇坐一个脚还得踩一个，说话间很有些上位者的态度，应该是个管事。

　　“药坊第一条规矩就是管住双手，别想着往外送，也别想着赚外快，被发现那可不是遣送和扣钱那么简单。南城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没有律法没有仙门，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

　　苏衍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只把几件衣服叠好放在床头，静静听着。

　　跟他一起来的有个比较自来熟的大哥，闻言道：“咱就是来做工拿钱的，五两银子已经是天价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呀，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毒蛇满意的点点头：“第二，没事儿别出门。药坊面积够大，闲不住跑两圈能累断你的腿，不缺你吃喝，别总往外走。还是那句话，南城乱，不只是人乱，地也乱，没有向导很容易踩死坑里去，出去一趟回来是死是活都跟药坊没关系。要是实在需要出去看病做衣服的，跟我说，我安排向导带你们。”

　　毒蛇念叨了半天，苏衍整理一下，就三条：别出门，少打听，多干活。

　　估计这药坊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仙药。

　　他环视一周，下了定论：这山庄就是个大型牢房，他就是来坐牢的。

　　坐两三年牢，供他弟弟升学进仙门，给他外公治病。

　　苏衍侧头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小院，又看看自己这九尺长三尺宽的床铺，心里想：以后这就是我的牢床号了。

　　沈舒白没从他的元神里感觉到什么浓烈的情绪。

　　思乡没有，不高兴没有，不情愿也没有。

　　连点好奇都没有。

　　沈舒白没有剖析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从别人嘴里多少也听过一些，他好像是个比较淡泊的人。

　　但苏衍这个样子，比他更无欲无求。

　　他实在想不通这么个人是怎么变成了那样，只能继续往下看。

　　大伯带他们去认识药坊，讲解工作。

　　从住宿小院出去就是做工的地方，有一排排的作坊，他们进的那个作坊里三排长桌，一桌十人，一人脚下一个竹筐，桌上一个竹筐，一盆水，他们就负责把脚下竹筐里的仙草摘掉小叶切掉根，用水洗干净，然后放进桌上的竹筐里。

　　桌上竹筐满了就有人拿走换个空的，水盆里的水脏了就有人换干净的，脚下的竹筐空了有人给满上。

　　跟陈青萝择菜简直一模一样。

　　简单，机械，人生毫无意义。

　　有的人脸上挂着麻木僵硬的表情，有的人还能说说笑笑侃大山。

　　苏衍后来也变成了麻木着一张脸择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