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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旧年风沙新斫琴 ...

  •   梁氏琴舍前长风灌耳,带着阴潮的湿气,好像江南的梅雨也随他到了汴梁。
      柳言欢回过头,才发现禾肖年早已被下属叫走。
      他这时才明白,他算什么呢?
      一个外来的戏子,萍水相逢,仅靠一身武艺和一副看不清真实面目的面具,再加上他对京城要乱的那番评判引起了将军的关注。
      失了兴趣,接着自然就是不告而别。
      跟禾肖年不同,柳言欢对禾肖年这些年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的耳朵无处不在,哪怕是一个山间林道也能听到樵夫的谈论。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跑回去,只好装聋作哑,可那些他想要屏蔽掉的声音,却全部涌进耳膜。
      他离京那年,禾肖年随父出征,一同前去的还有禾肖年的母亲。
      那场,风如徜,沙飞扬,席卷过禾肖年的童年,将那段时光涂了个面目全非。
      阿尔赤的父亲阿依打——当时的辽地之主——一箭穿心,将禾以宁钉在极北之地的城墙上,血流了又干涸,北地的兀鹫盘旋着,准备等那群人走了,俯冲下来啄食他的内脏。
      阿依打让小禾丰在那里看着,瞠目欲裂。
      禾以宁始终高举着头颅,仿佛被羞辱的是辽地之主。
      阿依打跟他对视着,却被自家的风沙迷了眼。
      “放吾儿回家——”禾以宁的声音盖过漫漫黄沙,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际。
      回家——
      可禾丰的家,不是汴梁城,而是他阿爹阿娘身边。
      “求我。”阿依打不屑地垂眸望着他,一双绿眸像一头狡黠的老狼。
      禾以宁没有说话,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如鹰一般回瞪着他,好像他已经透过那双眼,看到了狼的死期。
      阿依打不屑于囚着一个小孩,他也知道从禾以宁那里他根本不能享受到折磨人的乐趣,这个汉人,哪怕是输,是死,都带着一种令他畏惧的气质。那种他宁死也不愿承认的气质。
      他毫不怀疑,禾以宁是不会苟延残喘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强硬下去。
      若不是立场相反,他或许会欣赏他,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而今禾以宁只是吊着这口气,本不该有的戾气与威严并存在这位汉人身上,本该有的乐趣他也没有得到。
      现在,他没杀他,也只是因为那种不能说的恐惧束缚着他的双手,而他却只能不断自欺欺人:不能让他好死。
      他咧嘴笑着道:“好啊,放了他,把那个……也放了,护送这位小将军回家。”
      禾丰慌张道:“不!阿爹,我要留……”
      禾以宁看向他,面目柔和下来,语气中却带着教训他的时候的威严,“听话。”
      被解绑的副将深深看了禾以宁一眼,眼泪就掉下来了,“将军。”
      禾以宁又看向那位副将,“你知道规矩,把吾儿带回去,还有吾妻……”
      “等等……阿爹!”禾丰喊着,却怎么也盖不住风沙,糊住了嗓子,也迷了眼,“别赶我走!我能杀敌,我能……给阿爹报仇!”
      禾以宁的声音变得威严,他将血流干涸的手放在禾丰颅顶,“听话。”
      禾丰还想再说什么,可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禾以宁凝望着禾丰的目光逐渐涣散,可他最终也没有垂下那颗头颅,他始终抬着头,似乎宣扬着对北地的蔑视。
      禾丰被副将伯伯拖回了残破不堪的营地。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

      三日前,年仅八岁的禾丰路上遇袭被俘,入了辽地。禾以宁只好率兵求和。而阿依打带给他的条件就是,三日内,一个换一个。
      禾以宁,换禾丰。
      三日时间已过,曙光从那边沙坡上爬上来,可属于禾丰母亲孟氏的曙光再也没有了。
      没有等到丈夫,也没有等到孩子,孟氏在军营营帐上吊自杀,将她的生命永久留在了离家千里的北地。
      哪怕她的尸身能回归故里,那魂灵也回不去了,只能终日飘荡在北地的荒芜中,直到有一日能与她生前丈夫的魂灵重逢。
      而禾丰在北地失去了双亲,得到了弥漫于整个人生的梦魇。

      禾肖年从来不是常胜将军,他是禾以宁拿命换的,是他阿娘拿命换的。他的回京,不是大宋的胜利,不是他阿爹的胜利,甚至也不是他的胜利,只是那场梦魇的胜利罢了。
      先皇那时看着他一个人回京,不易察觉地笑了。
      然后是喜极而泣似的,他走下去握住了禾丰的手。
      “好歹是把你带回来了。”
      他战战兢兢受了封,入了柳府,得了个早就留给他的字。本是打算二十岁及冠之时的,却提早了十二年。
      达生之者傀,达于知者肖。
      这些祝愿和告诫在一瞬间显得那么可笑。
      他受着他阿爹用命给他换来的一切,听着那场梦魇的狞笑,却听不到熟悉的一切。
      连那只要求他承诺一切的小狗,也失了信,三载未归。
      他在阿爹留给他的《忠经》里,第一次夹进了一幅画像。
      他怕有一日,那个人回来,他会不认得他的模样。

      “老板,我前几日放在这儿的七弦……”
      “好嘞!早就上好弦给客官包好了。”
      “梁老板,我托你打听的那个……”
      梁期将一张折起来的小纸片塞进琴包里,“都在这儿了。”
      柳言欢意味深长地望了梁期一眼,作揖道:“多谢,那柳某就告辞了。”
      梁期回转过神,讷讷道:“那位公子姓柳?”

      柳言欢已绕到屋后,隔墙听着那边渐近的脚步声。
      将军果真没有真的掉以轻心。
      他……
      算了。
      柳言欢抱着剑,背着琴,站在墙角,又听见了脚步渐远。
      禾肖年什么也没问。
      他回了梁氏琴舍,悄无声息。
      只有一句呓语般的话:“你知道我是谁了?”
      梁期没看到人,私下顾盼着,“谁?”
      等到隐没在黑暗里的人显露出来,梁期眼前也只剩下一道银光了。
      柳言欢在梁期尸身上擦了擦剑刃上的血,道:“对不住。”
      哪怕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对不住,只有淡漠。
      而后,他说了句实话,“可惜,我不信任你。”
      或许是无意中一种想把自己从泥沼里救赎出来的意识,也或许是多年改不掉的习惯,柳言欢顺手救了城东暗巷困顿中的温十三,随后无言而去。
      不过是困顿人救困顿人,柳言欢没想到萍水相逢,一个人能记那么久。
      也不过是将军与戏子,柳言欢更没想到,自己一口若叶亭,独一次没有欺人的这句,有人会如此锲而不舍。

      三日前,柳言欢八年来第一次回京,第一个地方就是奔着若叶亭去的。
      不枉他一路打听,当年同江戊走得最近的吴家吴易秋,其子吴石坚便是若叶亭的常客。
      不信任别人的柳言欢决定拿自己一赌——扮成花魁苓绮,接近吴石坚,逼迫他说出他爹当年做了什么。就算吴石坚自己不知道,他还能拿吴易秋这宝贝儿子威胁他本人。
      是以,柳言欢同若叶亭的女掌柜和苓绮打好照面,三天时间跟若叶亭的人和客都混了个脸熟,不过是戴着面具的脸熟。
      借着帮苓绮取琴的由头,柳言欢在梁氏琴舍安插了梁期这个眼线,打听着吴易秋的消息。
      而今那张小纸条在自己口袋里稳稳当当揣着,眼线梁期却已经死在了他剑下。
      “哟!我的琴这么快就帮我取回来了?”
      一路追逃,何止是快?柳言欢欲盖弥彰似的应着,眼睛盯上了桌上的茶汤。
      “……苓姐姐,你这茶叶不错啊!”
      苓绮托着下巴笑着,“自然是不错,宫里赏的黄山毛尖,那三皇子也是个浪荡的,宫里的东西就这么带出来献宝似的。”
      柳言欢舔舔嘴唇,“能拿它沏壶茶么?”
      “摆这里就是给你用的,我不爱喝这个,凄苦得很,谁教那三皇子不识货,我就爱喝些甜汤水。哦,你定准了今儿个是吧?今儿个就交由你了,我去那边屋里歇着。”
      柳言欢嘻嘻笑着,“姐姐别歇着啊,若是有别的客人来了,还要姐姐帮我照应着。”
      苓绮回头眨眨眼,“咱们阿柳有喜欢的人了?一个大男子汉还怕别的客人欺负了你?”
      柳言欢垂下眼睛,恢复了他往常满嘴放炮时候的臭德行,“没有,是怕别人发现我是个假花魁,砸了若叶亭的生意。”
      “那倒是砸不了,”苓绮小倚门上,抱着玉臂,“不过既然阿柳说了,姐姐会帮着照应的。衣服我叫若姐搁在门口了,你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吧,快到那吴石坚常来的时候了。”
      “好。”
      烛火昏暗中,柳言欢纤长的手指捏着那身戏台上穿的金丝绣花的红绸袍子,同他那浓艳的五官和金缕线打的面具相得益彰,那双桃花眼半垂着,一时间晦暗不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旧年风沙新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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