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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踏边归柳官遇害 ...

  •   淮南路往北临近淮河域,地势趋平,人流要密集一些。
      人都是好好走着,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接着围绕着一个点散开一片空地。
      空地中心的少年挑起一双桃花眼,向一处瞥过去,那边的人登时退出几步开外。
      少年垂下眸,看着自己染了一身血的衣服,皱了皱眉。
      脏死了。
      这身血一看就不是他自个儿的,身上又没配刀剑,看起来就像徒手屠了一个村似的,也难怪这些人大呼小叫的。
      他只管自己走到一个客栈,向掌柜的拍下一块银锭。
      “一间上房,打了热水送到房里,再去买身能穿的衣服送来,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们。”
      去了这身血腥味,不管是进京,还是办事,都要方便些。

      是年年春,朝堂前铺了一地厚雪,白的晃眼,倒显得那宫顶的琉璃瓦春初新笋般绿的夺目。
      殿前悠悠踱来一个男子,男子不过半百,然体态发福得近乎不成人样,却审美奇异地身披一件臃肿的狐裘,睥睨着眼前的老宦,道:“听闻苏大人前几日收了一个外支的孩子?”
      “没想到王大人管的如此之宽,连苏某的家事也要管吗?”苏骞笑了笑,回敬道。面上不显,心里却纳罕道,这外支孩子分明是自己私下里收下的,本不为外人所知。
      这是府里出了王阜的探子,不过,这么快就把自己藏的探子卖了怕是不可能,要么,这探子藏得颇深,要么,不止一个,失了一个还能补上。
      “这怎敢当呢?”王阜裹紧身上的狐裘,语气温软造作,眼神却掩不住狠厉,倒也不用藏,全京城谁人不知他王阜最憎恶苏骞这表里不一的狗官。
      苏大人回府时,自然也不痛快,赶走了几个看着像是王阜的眼线的侍从还不能顺眼,苏夫人一通“好言相劝”,苏大人才消了气,对那外支孩子的态度也冷了三分。

      北地荒凉,辽河以北,即使夏天已露出脑袋,也还是萧瑟颓唐的紧。
      “大人,多披些衣裳吧,莫着了凉。”
      “我说了,没有外人在时就叫我禾丰。”他不肯披斗篷,冷凉的夜更使他清醒,看得清形势,认得清方向,“算而今已经打了近三年了,我军和敌军都前所未有的疲惫,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一旦松懈,便是一死。敌军已打到北燕关,我们明日辰时进军北燕山,在出山口候敌,关隘狭窄,辽军不易通过,必会分散兵力,将队伍分为东西两支,前后入关,我们先力击其中一支,他们合并起来人数众多,分散来却不如我们。加之我军熟悉关内地形,此时机不能失。”
      北地地图尽数眼前,却太过阴冷,禾肖年不知何为前方。

      “唉。”南苍叹了口气,“将军……”
      “我刚说的你记住没有?还有,我说了,你不要再叫我大人或是将军。”
      “将军,这里是军营,你我关系再好,我在军营也该合规矩,唤你一声将军。”南苍道,“将军所言,我已记于心中,自是不敢怠慢的。”
      面对南苍的疏离,禾肖年叹了口气,顺着唇缝散开一团白雾,“无别来信了吗?”
      “还未,他在这种事上总归是要更稳重些。”
      禾肖年看了南苍许久,道:“罢了,若是无事,你便先退下歇息吧,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只要,我们把极北军引到这片山道,借山口地势……”
      “极北军怕是不能乖乖入套。极北王阿尔赤比他爹还是有一点手段的。”
      “这倒是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唯一容易的遗漏点在于我们一旦把他们围困,其实同时也困住了我们自己,能用之策不过就一种了,分散打击,同时分出一部分人继续围困残军。不说这了,太晚了,明日一早跟其他几个军的将领一议便可。”

      “将军,”南苍垂下眼,“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封家书。”
      “东京来的?”禾肖年蒙了层北地寒霜的眼睛蓦地亮了亮。
      还能是哪儿来的?南苍抿起嘴,无奈地笑了笑。
      “……是。”南苍从裹了好几层的厚衣服里掏出那封经了好几只手才送达的皱巴巴的信。
      他颤巍巍地接下,盯着那封印许久。

      吾儿亲启,见字如面。

      “将军,我先退下了。”南苍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去。
      他眼睛只盯着那封书信,闻言一挥手,颤抖着撕开信封。

      展信佳,勿念:
      阿年,想你出兵,以近三年,不知你何时能够凯旋回京,特写此书以盼儿归。
      上次与你相议之事莫要再论,吾意已决。
      辽地天寒,去年阿爹给你寄去狐裘一件,夜里凉气入骨,你记得披着,莫要着寒。军营之事阿爹不懂,只希望吾儿平安归来,莫要过于操劳。
      另有一事相告,一月后有一柳氏亲戚前来造访,你若回家,便能和他一起叙旧。

      禾肖年暗自叹了口气,大帐外,是吹角连营,月明星稀,只有帐内人,怀抱着家书一封。
      阿爹,等这场胜了,我便回去,回家看您。

      人言,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可这并非夜晚,顶多算黄昏将近,更莫谈月色,便是连一丝风也未起,柳家大院却是突发命案,柳老爷毒发身亡。而当时,柳老爷正招待的人,是风尘仆仆,不远万里前来投靠柳家的穷书生——柳言欢。
      柳言欢一向运气差,可这次就不只是运气差亦或是晦气的问题了,偌大一口锅扣在他脑门上,他就是说又怎能说清呢。
      毒偏偏就下在了他不爱吃的一道菜上,他一口没沾,这让谁看都是他下的毒。
      偏偏这衙门还“查出”他下毒的动机,说什么柳言欢只是他柳家旁了不知几代的旁支,前来投靠却遭到柳老爷拒绝,一冲动便下了毒,害死了柳老爷。
      其实,前半句是没什么问题,可是柳老爷是一老好人了,又是好酒又是好菜地照顾他。鉴于此,下人们偏偏不乐意给他做证,凭什么你一个不明来历的穷弱书生就能得这好处,我拼死拼活照顾老爷也没这待遇啊!
      现在没了柳老爷这座靠山,柳言欢更是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柳家势头正好,在朝廷发言权也足,其他官员一听闻柳家大老爷柳志玄让一没身世的毛头小子毒杀了,纷纷撺掇管这档子事的给那小子点颜色瞧瞧。
      闹着闹着,这口大锅便愈发的大了,现在听说要搞个什么秋后问斩,柳言欢在狱中默默叹了口气。

      月色透过小窗照下来,洒在逼仄的牢房里,劈头盖脸的打在少年身上,一身囚服宽大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更显瘦削。他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地上的茅草上。
      他瞥了一眼近旁的跟他同住一个牢房的狱友,这个人耷拉着脑袋,一直昏睡着,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换做今天早上他刚刚进城的时候,是做梦也想不到城里的第一个夜晚,是在这小小牢房中度过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信心满怀,只消一天便打回原形,烟消云散。
      他可什么都没做呢!

      他也不是不想大骂一通,以他的文采不会落得一句说不出的地步,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秋后问斩什么的,无所谓了,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人听的。
      在那只不知道是什么的鸟叫第二声之前,柳言欢已经会周公去了。

      清晨空气微凉,角弓声愈加清亮,马蹄轻快,一骑轻骑自南熏门入,踏着刚刚越过房梁的阳光,沿御街直奔皇宫,将号角声抛掷脑后,不及多时,捷报便传遍汴梁城。
      大军是于巳时到达皇城的,为首的一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便是禾将军了,且不说那人有多俊朗潇洒,只道身下那匹马,一身黑亮的毛,马鬃长而飘逸便是顶好看的了。

      御街两侧挤满了人,比肩接踵,大多是黎民百姓,前来凑热闹的文武百官则三两坐于茶楼上倚窗而望,锣鼓声响彻汴梁城,欢呼声亦是如涌潮浪。

      “听说没?咱们常胜将军又打胜仗啦!”
      “没想到,这禾将军打仗这般英明神武,威慑四方,长得还如此俊俏。”

      “可不是么,谁若是嫁了禾将军,那真是祖上积了几辈子德。”
      “所以你就莫要痴心妄想了,禾将军是我的。”
      “……”

      “哎,我听说呀,那极北的首领一听说禾将军来了,吓得都尿裤子了。”
      “才不是呢,我听说那首领一看见将军,就吓得行三叩九拜之礼。”

      禾将军听的不真切,却也早在进程前料到此番光景,好整以暇,只抬手将铁胄取下,夹在臂弯里,那暴露在空气中的黑直长发由发冠束着,便散开在七月微风中,如那马尾般飘逸。鬓边的几缕碎发则因为热得出了汗而粘在面颊上。
      他低头给副帅使了个眼色,南苍得令,微微颔首,吩咐下去,一小队身披战甲的人马便上前疏散出一条道路来。

      禾肖年三次凯旋,本身不算是什么可夸耀的东西,但是对这么一个十七八未及冠的少年来说,就是人前的佳话美谈了。
      更何况禾将军的父亲禾以宁曾经也是那么个战场上的风云人物,自然就成了一个传奇,只不过,这种传奇的建立,是他以禾以宁之子的名号建立起来的。

      弹指掸落一身花瓣,禾肖年在皇城门下马,将马交予引马小厮,便进了宫拜谒圣上。
      待侍卫收了禾肖年随身的冷兵,由梁公公领路,进了玄武殿。

      赵佶抬眼,搁了笔,“爱卿入边,朕抚膺以待;爱卿凯旋,朕欣慰不已。”
      语罢,摆手令梁公公一行人下去,自己要和禾将军好好叙旧。禾肖年默默挑了挑眉毛,心道你看我信不信。忽视禾肖年这种无视自己身份的不羁行为,赵佶给自己和禾肖年各倒了一杯茶。
      “陛下厚爱,臣不敢受。”禾肖年瞥了一眼。
      “爱卿是怕朕给爱卿下毒?”赵佶呷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禾肖年。
      禾肖年俯首道:“还不至于,臣还配不上陛下亲自下毒。”

      说是不配,其实是自信赵佶不敢,自己适才凯旋,正得人心,若是进了趟宫,莫名其妙死了,哪怕是赵佶找好了借口,毕竟自己高调地在御道游了回街,显示了自己入宫前身体健康无甚大碍,定有好事之徒可以推测出禾肖年因何而死,不怕一人之口舌,只怕谣言出口便如脱笼之鸟,动了人心。
      一言蔽之,赵佶手中的百姓的忠心,是禾肖年聚到手上的,动了禾肖年,就动了人心。
      赵佶想要把人心收到自己手里,就只能借他人之手。

      赵佶脸色暗了暗,强笑道:“那为何不喝?”
      禾肖年用手指摸了摸杯壁,道:“烫。”
      赵佶:“……”虽然挑不出错,但是真的好气人。
      赵佶心里气过,亲手接回了自己的帝王之风,“立了如此大功,朕要怎么赏你呢?”
      “臣只求早日回家看看。”
      “该赏的还是要赏的,朕又不让你留宿到宫里,你出了宫想去哪自然没人拦你。”
      赵佶装着开玩笑,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禾肖年知道他想要阿尔赤的项上人头,可他给不了。
      作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阿尔赤所用策略都极为令人敬佩,不似他爹阴险,却又布局巧妙,禾肖年很敬佩。
      禾肖年有本事杀阿尔赤也不过是因为阿尔赤受他爹限制颇多,虽为首领,他爹的权力却更大。
      因此,禾肖年这次取了他爹的人头,实际上给了阿尔赤一个很大的恩惠,也难怪阿尔赤这个舌灿莲花的小崽子要说服他爹顺势进入禾肖年的围困区。
      不仅不会被诬为弑父,还能得原来他爹手下的将士们忠心追随,何乐而不为?

      但是他爹一死,阿尔赤拿到极北如此大的权力,对北宋王朝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此中恩惠,又是禾肖年一手奉上,阿尔赤不吃这一套还好,一旦吃了,这就是一个人情了。
      无怪赵佶对禾肖年看不惯,乃至对其忠心有疑。

      禾肖年怎么不知赵佶是如何想的?
      他倒是乐在其中,看赵佶一面想把他千刀万剐,又一面惮于他军权在手,一面他立了军功还得赏他点什么。
      于是,禾肖年乐呵呵地告诉皇上自己不慕功名,然后心满意足地收受了赵佶痛心送的封地赏钱。

      回府的路上,他就想着要买些什么给阿爹,这么些日子不见,阿爹的白发是否又多了几根?
      反正忧心之中,主要的还是久别重逢的欢愉。
      他牵着马,买了些点心吃食,在酒肆前停留了一会,念及阿爹的身体,禾肖年只买了一壶酒。

      马蹄刚踏及府门前的街,他却愣住了,门上牌匾分明地写着柳府,然旌旗摇曳,雪白灯笼却晃瞎了他的眼,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

      前禾将军,也就是禾肖年的父亲禾以宁,战死在战场上。
      随军的母亲被掳走,下落不明。
      他彻底成了孤儿。
      作为功臣之子,皇帝将他安排给了柳家抚养,柳志玄膝下无子,便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是以,柳志玄对于禾肖年,就如生父一般。

      在这白得晃眼的陈饰中,禾肖年昏昏沉沉地进了府门,随即任由噩耗将他打碎成一地碎片,拼也拼不起来,他为国家守卫疆土,为百姓带来和平。
      然而这就是老天爷回赠他的么?
      让他阿爹早早去世?
      让他为自己未能尽孝而悔恨么?
      老天爷还就猜对了,他现在只希望自己当时不在那战场上,而是乖乖呆在大院里,伏在阿爹膝上,听阿爹再喊他一声“阿年”。

      跪在地上的膝盖已然麻木了,他不知,只是伸手轻轻拂过阿爹的脸,皮肤松懈无力,却僵硬如是,那冷冰冰如石头般的,真的是他阿爹么?

      “我走的时候,阿爹还好好的。”他喃喃道。甚至那么急,急得不给他一点时间来道别。
      “是啊,谁知?”那老管家低着头也道。他与老人相识多年,虽是主仆关系,曾经也是互相关心尊重,对于老爷的死也怀着同样悲恸之感。

      “等等,你方才说,阿爹他……是中毒身亡?”他似乎忽而反应过来。
      有谁会对柳志玄下毒呢?柳志玄一向待人和气,这杀人动机落到谁身上,都是落不到柳志玄身上的。
      “是,下毒的那小子正关在司理院呢,秋后问斩。”管家回道,“真是杀头也不解我心头之恨,这种人应该千刀万剐,然后下油锅。”
      听来当真是残忍了些,只怕柳言欢那厮正在狱里喷嚏连篇。

      “备车。我要去趟司理院。”他总算站了起来,两腿凝了一丝力气,不再像方才那般,似踩了棉花,轻飘飘的了。
      “那老爷的棺?”管家追出门去。
      “再等等,就说吉时未到。”已然翻身上马的禾肖年喊道。
      “这……”揣揣不安的管家嘟囔着,不知如何才好。

      适才刚绕出府门,直觉催得禾肖年猛地拽住缰绳,抬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从屋顶跳将下来,正落在禾肖年马前,“你再慢些,我的马就要踏你过去了。”
      少年拍着身周扬起的尘,抬着一张略带稚气的脸,笑了笑,“你不会的。倒不如说,我再慢些,就会落到你那匹马上去。”
      “别打我的马的主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想知道你要去哪。”
      “无别,你管的有些宽了。”禾肖年顿了顿,还是答道,“司理院。”
      唤作无别的少年瞪圆了双眼,“司理院?禾将军你没搞错吧?这事你我都管不了,你想报仇这没错,可你也得找对人。”
      “我知此事有疑,但我……”禾肖年凛凛的目光打在腰上别的刀上,“我总得杀一儆百吧?杀我阿爹,我就让他们知道,动我的人的下场。”
      “杀一儆百?将军,你在战场上待的可是有够久了,杀戮气太重了,你现在可是在汴京!”无别语速很快,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就溜走了,来不及听他讲完。
      “知道了,我自会定夺。”

  •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作者(惊恐):什么?你要杀一儆百?那可是你老婆!
    禾肖年(认真脸):我老婆不是一
    柳言欢(坏笑):……送上门的一,不杀多浪费
    卑微作者(尔康手):你们死了让我怎么写?
    两人要见面咯!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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