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归否》竹叶长卿

12、小主人

　　禹王一口气没噎死。
　　“你你别忘了他虽然救你，可他最后是要掏你心肺取印啊！他杀你不成，才留你跟他……我能接受你不认我，但你这，你这是要认贼作父吗？”

　　禹王心想，他这孩儿跟在那位身边，竟然是装哑巴吗？
　　那就证明他儿口中那位叫陆习玉的，并未给他疗毒治哑？都已经是神仙了，让印之开口说话岂不是举手之劳？
　　可……唉，他孩儿到底过得什么日子啊！
　　骨肉连心，禹王更是心痛，知晓周边无人，这才口不择言。
　　可这句话无疑火上浇油，触碰到左印之的底线。

　　左印之听到此处，‘啪’地一声拍案站起。
　　他盯着禹王，蜷起手指，薄唇微张。
　　“你以为你是谁？”

　　左印之的声音冷冷淡淡。
　　“多谢告知。”

　　这份相认不欢而散。
　　禹王默默让出主殿，左印之不再言语，‘啪’地合上门，将禹王隔绝在外。

　　禹王揣着袖子站在门口：“……”

　　第二日，陆习玉没回来。

　　禹王对左印之殷勤的忙来忙去，风言风语传的最快，都说这次找到了个合适的子女替身，是个十几岁少年，就是不知是哪家的，有没有经过国师的礼教安排？
　　要不了多久，这声音就会传到国师耳朵里。
　　再怎么防备，总没不透风的墙。到底禹王是凡人，怎么跟那个有些道行的国师相较。

　　禹王本来担心，细想之后又释然了。
　　那位陆习玉神通广大，他儿子小小年纪城府好像也不简单，从小到大都跟随在仙家身边，怎么着都学得有几招仙法傍身吧？

　　安慰过自己，禹王接着亲自为左印之布菜。

　　左印之眼皮都懒得抬。桌上全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身边是他的至亲父亲，此情此景，任谁都不会不动容吧？
　　大概左印之是个例外。
　　在他眼里，这是个愚蠢的父亲，年轻时做的事根本不配为人父，现在弥补，又能弥补的了什么？

　　左印之是有幼时记忆的。
　　或许是体质不凡？他恍惚记得从出生之后的那些种种，即使禹王不说，他早已拼凑出差不多的事实来。
　　主人那样的身份，掂量轻重缓急不是应该的吗？主人接祈愿就是为九龙玉印而来，目的清晰明了。
　　玉印融入一个死婴体内，死而复生，就算主人拿走玉印，亦或是杀了婴孩时期的自己，理所当然。
　　所以，对于禹王所说的‘认贼作父’，左印之不作苟同。
　　他想，主人可比他那愚蠢的生身父亲对自己有利的多。

　　既然互相依靠，主人把他当血药包，他将主人当靠山，合情合理。

　　心里掂量之后，他觉得这禹王还不如石惊石乖养的那条老黄狗。

　　老黄狗快不行了。
　　石惊慌慌张张地从前院跑到大厅。

　　“乖！石乖！！！快出来！！！不好了！！！”

　　然后，左印之是被石乖接回去的。
　　留下禹王心碎一地……
　　他竟还不如条狗重要？！

　　石乖说：“主人未归，没有安排关于二黄的事，当初小黄走的时候，见你于心不忍，更何况这两只老黄狗是喂养过你的……我们自作主张，问过你再送走它们。”

　　小黄当初还是个狗崽子，九岁时老死，也算正常死亡，当时九岁的小印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说话就呜呜呜地哭，石惊哄了他好久才逐渐缓和。
　　这次是两只老狗啊，曾经还奶过小主子一段时间，这次万一又哭个没完……

　　石乖深吸一口气。
　　说没感情，是假的。

　　石惊眼眶通红，没有石乖那么稳重。
　　当初，是他和尊主一起从田间地头将俩黄狗捉来的，十三年间，怎么都焐热了亲情这跟筋。
　　他憋着哭腔，直抹眼泪，“小主人你看看它们，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石惊从来都喊左印之为‘小主人’，石乖则反之。左印之早知石乖不喜自己，但他们对‘尊主’忠心，其他的便全不在意。

　　左印之在矮矮的小房间蹲下，狗窝做的像个中型土地庙，里面垫着兽皮软垫，两条田园黄狗蜷缩在一起，已经没有力气跑出去了。
　　两只老狗嘴巴鼻子周围的黄毛已经全白，脸上的毛也白了。它们闻到熟悉的味道，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眼睛，最终只是眯缝着一道线。
　　它们望着左印之，好像眼中有泪。
　　因为抬不起头，隔了几息，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眼睛已然无光，变为暗蓝色。

　　瞳孔散了。

　　它们这十三年，在无名山，有灵气滋养，就算凡间的动物年老，也会健康地直到死去。
　　此次忽然下来凡间，失去充沛灵气，全身急剧衰老，便一同死了。

　　左印之想起原因，心里苦涩。
　　因为是主人的决定，所以……他不能……
　　若有怨怼，那便选择忘却。

　　忍了又忍，一行清泪砸落在脚边。

　　左印之在心里念着：阿黄二黄乖，记得和小黄团聚。
　　守了一辈子的门，下辈子投胎成人吧。

　　左印之和石惊石乖将老黄狗埋在庭园花圃下，静默许久，他才在空中比划着问：“主人他去哪儿了？”
　　石惊又抹把眼泪，道：“不知……”
　　石乖摇摇头。

　　童女塔。
　　由远及近便见塔顶尤其惹眼，在夜色中犹如金色星盘。
　　不止金色塔顶，连同塔内墙壁都成了金色，干净到一尘不染。与十三年前的恐怖与破败毫不相干，风动塔门开合，仿若入了极乐之界般明亮。

　　陆习玉负手而入，唤了声：“洛赢。”
　　一团阴寒身影悬空，惊呼：“恩人？！”
　　“您您您怎怎么来了！”一个急刹不停，小姑娘差点扑到墙壁上，这里坏掉的墙皮都被补上了洛桑花。

　　“随处走走，顺道来看一眼。”
　　陆习玉脚尖轻触，金纹扩开，凌空一层一层往上飞去，就像检查课业成果的先生一样，确实是来‘看看’。

　　自陆习玉走后，洛赢便再次修炼，连同塔内结构全部大变样，第二日夜晚依旧有来此丢女婴的人，那些人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斜之塔忽然变得金光灿灿，吓得连滚带爬地回了家。
　　后来发现新生女婴肩膀处隐约有一朵洛桑花痕迹，怎么擦都擦不掉，便不敢再起丢女婴的念头。
　　一传十十传百，听闻千万女婴魂魄修成正果，以德报怨，但会在即将被丢掉的女婴身上留下印记，以记录惩罚其父母。
　　这些年，再无女婴被丢，被害死的事发生。

　　这些年，洛赢发了疯一样的修炼。
　　她想，反正自己已经死了，反正不用吃饭休息，那不如全拿来修炼恩人给的鬼道心法。说不定有朝一日还有能见到恩人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

　　大概好学生就是这样吧，洛赢巴不得有人检查她的课业成果。
　　洛赢脸上的笑容藏不住，明明是一缕鬼魂，偏偏比那娇养的小公主笑的都灿烂。
　　“恩人，您看。”
　　洛赢双手结印，轻轻松松控出一团赤红烈火，是那部心法的最高一道‘业火’。
　　鬼魂能修到使用‘业火’，果真是个好苗子。更令陆习玉欣赏的是，有天赋，又能吃寻常鬼魂吃不得的苦。用十几年，修炼出平常百十年才能有的修为。

　　陆习玉心情大好。
　　心情好，便多留了几刻，照常往洛赢脑袋里丢了道金光——又是一本法诀。

　　恩人向来大方！
　　洛赢开开心心谢过，拜求陆习玉为师，陆习玉没回答，转身便消失了。
　　待百年禁锢一过，她定要好好求求恩人，收她为徒！

　　等陆习玉转了几圈回去，发现两条黄狗已经埋了。

　　动作倒快，寿终正寝了？
　　陆习玉没多想，绕过大厅回去歇息。
　　石乖送来几副待改的方子，欲言又止，最终退了出去。

　　陆习玉陷进柔软的绒毯中，手指拎着密密麻麻的丹方。
　　忽然想，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石惊跑哪儿去了？

　　陆习玉不想掐算，懒得换鞋，便直接浮在离地一寸，挨个房间略过一遍，只当消磨时光。
　　这时候的陆习玉已然现出真容，眉目如画，淡色天衣垂在身后。浮光云朵一般，直到停在一间房门。

　　细听里头还在碎念着：“小主人，尊主不会不要你，我发誓，真的。”

　　石惊是见不得左印之落泪。
　　小主人是他从小带到大的，能说付出的心思最多，这一哭，加上我见犹怜的模样，石惊这‘老母亲’的心要碎了。
　　小主人从小不会说话，乖巧的让人心疼。尊主每年毒发难受之时才会来见小主人几面，见面就是割肉放血。
　　虽说是药……可这么个乖孩子，他们尊主是怎么忍心的啊？

　　石惊后来终于接受了左印之确实是‘药’的身份，可依然称呼他为‘小主人’。石惊大概知道，小主人最怕自己没用，如果石乖真的配出了可以替代小主人血液的丹方，那小主人的处境……
　　石惊不敢细想下去。

　　都怪他弟弟！刚埋完老黄狗，石乖就又钻进丹房里去了！小主人明明还好好的活着，石乖非要成天日以继日的研究丹方，势要做出代替九龙玉印的丹药来。连今天这种日子都不避讳小主人……
　　明摆着是在伤口撒盐。

　　“阿黄和二黄虽然走了，但是你还有我啊，我只要好好修炼，还能活个千八百岁呢！我还能陪你好久好久呢！”
　　石乖苦口婆心的劝着，“我那弟弟痴迷丹药，你别放在心上，他就那样，难过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它们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想呀，阿黄二黄在无名山那么久，多少沾染灵气，下辈子说不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姐妹呢？”

　　左印之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倚在桌边僵了许久，这才缓缓点了头。

　　石惊拍拍左印之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这就好嘛，小主人早点儿休息，尊主要是回来了，我立刻就来跟你说，好不好？”
　　左印之点点头。

　　在石惊转身时，左印之唇角似乎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