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始皇后的自我修养》春时月明

31、东都洛阳

　　秦王临朝，头戴十二冠冕，身着绣着山河日月玄鸟的黑色冕服，腰间服太阿剑，缓缓在丹玺之上坐定，文武众臣伏首跪拜，礼罢。

　　宗室长老赢奚颤巍巍的率先出列，奏禀道：“大王，臣有本奏，大王因疾一月不曾闻朝，不知可曾听闻咸阳城内有有一则流言肆虐？那流言关乎我赢秦一脉传承，关乎我秦国国君血脉正统，还请尽快查明此事，止息流言，以平天下之议。”

　　此话一毕，殿中氛围为之一僵。众臣缄默不敢言语。

　　这流言起初只是嫪毐余党，为污辱大王所恶意造，本也掀不起风浪。

　　可是最近那流言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愈演愈烈，越加细节丰满，到了满城风雨的地步。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连他们有时都忍不住怀疑，这秦王莫非真的是吕相邦之子。

　　只是先王已逝，这种事情根本难以证明。

　　透过眼前微微摇晃的旒，下面臣子各色神态，尽收眼底。了，嬴政眼神中划过一丝冰冷。

　　他手按剑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最终在一位头带獬貂冠的老者面前站定。语气平静开口：“世人皆言，相邦才是寡人之生父，不知道仲父如何看待此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开。众臣皆是目中惊疑，大王绝不可能是在向吕不韦求证身世，那他此番有何用意？

　　吕不韦已近耳顺之年，面目清癯、眉峰高耸，想必年轻之时定然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子。只是如今眉心处两处深纹，瘦削的身形已有些微微有些佝偻。

　　听到秦王暗藏杀机的问题，吕不韦混浊的眼中似乎掺杂的太多东西。

　　眼前气宇轩昂、威严不可逼视的青年，早已不是刚从邯郸归来，毫无根基的小子。数十年的蛰伏，一朝峥嵘初现、冲天而飞，他如今是大权在握、秦国真正的王，而他吕不韦已不是他的敌手。

　　他知道嬴政此番问话，明知是个陷阱，可是他只能顺着他的话。

　　“大王自然先王之子，此事绝不容置疑。这流言实乃嫪毐余党口出恶言，加上有窥伺王位之辈暗地推波助澜，才成如此汹汹之势，大王可将嫪毐余孽以及窥伺王位的叛臣尽数杀之，流言可平。”

　　“流言可平？”嬴政冷哼一声，在殿中缓缓踱步，锐利的眼神审视过殿中众人 ，“如今已是天下悉知，寡人杀的了余孽，杀的了叛臣，可杀的了六国之人么？”

　　殿中又是一片沉寂，众臣隐隐嗅到了什么。

　　“吕不韦，你可知罪！”

　　嬴政骤然发难，冰冷如数九寒霜的声音响彻殿内。

　　“你身为相邦，却霍乱宫闱，向太后进献嫪毐，嫪毐之乱，全因你吕不韦而起。你号称仲父，却因你的存在，教寡人血脉遭人置疑。于国不忠、于君有罪！如今你还有什么面目坐在秦国相邦之位，你还有什么面目被寡人称呼一声仲父？”

　　殿中静寂的落针可闻，群臣大气不敢出。

　　“大王恕罪——”

　　吕不韦伏跪在地，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预料到这一切，只祈求一声恕罪，便再没有辩解。

　　秦王的势力早如一张大张的网，在他不知不觉间已被围困其中，等嫪毐之乱他发现端倪时，已是无力回天。

　　青出于蓝胜于蓝 ，嬴政比他以为的更有才略，而他早已输的彻底！

　　嬴□□视着这个曾经他视为高山，尊之为仲父，如今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人。

　　眼中憎恨、痛快、得意种种交织，却也有一丝钦佩、孺慕悄然划过。

　　秦王疾愈闻朝，当日便连下了四道召令。

　　一曰：罢黜吕不韦相邦之位，驱逐出咸阳城。
　　二曰；遣王弟长安君成蟜带兵攻赵。

　　三曰：搜捕嫪毐余党。

　　四曰：凡秦境内有言王之身世者杀之。

　　举世皆惊！

　　秦莳玥听到这些来自咸阳的消息时，已经是自北向南，过了晋阳，入了平阳。

　　平阳在几年前还是韩国的国土，如今遍插秦国的旗帜。

　　秦莳玥一行当夜在平阳城中的一处客舍里落脚，客舍只有寥寥数人。

　　有士子悄悄议论这些事。

　　“秦王此人当真深不可测也，想那吕不韦在秦国经营几十年，号称仲父，门客三千，权倾天下，如今这秦王竟是兵不血刃，就罢了免其相位。”

　　“不仅如此，那秦王突然让其弟长安君成蟜带兵攻打赵国，其目的也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哦，怎么说？”

　　“还记得那则流言么，我猜这流言少不了这长安君在背后推波助澜。秦王定然是察觉了此事，欲杀长安君，可是又不想背上杀弟的恶名，所以才派成安君攻赵。”

　　“杨兄，你的意思是这秦王想要借刀杀人，让长安君死在战场上？”

　　“必然是如此！诸位且看，这长安君绝对无法活着从赵国回来。”

　　“这秦王可真是阴险狡诈。”那人压低了声音，“话说回来，你们说，这当今秦王到底是姓吕还是姓赢啊？”

　　“哈哈哈哈——”

　　“嘘——，这话小声点，小心被秦吏听到。”

　　秦莳玥秀眉轻拧，一股淡淡的烦躁爬眉头。

　　于此同时，蒙恬收到了来自暗卫的密报。

　　蒙恬看完信函，既钦佩秦姑娘一介女子临危不惧、在刘武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手里也能设法脱身，又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当时暗卫未至，若是当时秦姑娘真的出了什么事……

　　蒙恬不敢细想，当即匆匆入宫，刚至章台宫，赵高便迎了上来，神色恭敬，“中郎将，华阳太后在殿内，还请中郎将稍后。”

　　“华阳太后？”蒙恬看了一眼向殿内的方向，心中暗衬，近日群臣劝谏大王立后的折子如雪花一般，华阳太后来见大王，想必定是为了王后之位。

　　大王之前尚有意立楚女为王后，只是如今，华阳太后所想恐不能如愿。

　　蒙恬如此想着就见很快华阳太后从殿内走出，竟是神色愉悦色、心中大定一般，在宫人的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待华阳太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蒙恬才满心诧异的走进宫殿。

　　只见嬴政手持木牍，目光出神，唇角抿的紧直，却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蒙恬行礼后，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大王，有、有秦姑娘的消息了。”

　　嬴政一愣，迅速接过信笺，展了开来，脸色却是变得难看，冷森森的扫了一眼蒙恬。

　　蒙恬自知为何，忙道：“姑娘此时估计已到平阳附近，再有半个月便可抵达咸阳了，届时大王便可见到秦姑娘了。”

　　嬴政不置可否，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

　　蒙恬松了口气，想到刚刚华阳离去愉悦的神情，犹豫问道：“刚刚臣见华阳太后一脸悦色，大王这是……”

　　“寡人同意了立后。”

　　同意了立后，却并不一定是立楚女为后。华阳怎么想，那就是华阳太后之事了。

　　蒙恬瞬间理解了嬴政话中之意。只是、当华阳太后知道大王是要立一个毫无背景和家世的平民之女时，恐怕定会恼羞成怒，不肯罢休。

　　蒙恬心中升起些许隐忧。

　　从平阳离开，一路由向西，取道少梁，又经过半个月的跋涉，秦莳玥一行总算是抵达了东都洛阳。

　　洛阳再往前几十里便是函谷关，传闻函谷处，天地两崖间，正可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是东出天下、西取关中的咽喉之地。

　　过了函谷关，关内平原，一马平川，快马三天便可抵达咸阳。函谷关某种意义上也是秦都咸阳的大门。

　　秦莳玥停在了洛阳，整整两日，似乎没有丝毫入关的意思。

　　巴栗等人皆以为她另有打算，可是唯有秦莳玥自己知道她只是在犹豫，退却，逃避。

　　心中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清，欲理还乱。

　　到了夜里，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积雪没过小腿，秦莳玥以雪路难行，依旧留在了洛阳。

　　想起洛阳曾是东周旧都，秦莳玥起了兴致，踩着雪带李信去看周王城，大周十九年前已被秦所灭，周王室以及宗室也被尽数迁到咸阳，曾经宏伟矗立的王城已经废弃，荒草丛生，是一座空空荡荡的空城。

　　而千年后，连空城也不复存在，都化为了尘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秦莳玥不由感慨：“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阿姐，这是何意？”

　　“这句话是说，不管一个国家兴盛还是灭亡，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

　　“为什么国家兴盛，百姓也会受苦？”

　　“如果一个国家兴起了，必定大兴土木，修建奢华的宫殿，从而给百姓带来巨大的赋税徭役；一个国家灭亡了，百姓也要在战争中遭殃。”

　　“好一个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姑娘的见解鞭劈毒辣。”

　　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秦莳玥几人回头望去，只见几步后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玉冠白面，清正温润。

　　他缓步走来，待看清秦莳玥的样貌时，微愣了一下，方揖手做礼，道：“姑娘此番见解，在下还是第一次听闻。”

　　他看向身后万千宫阙，神情闪过些许怅惘和伤怀，继而感慨道：“大周共主八百年，也曾拥土千里，带甲百万，车万乘，周天子一言，诸侯莫敢不从。最终却为秦所灭，宗庙不存。天下士子皆唏嘘于周氏天子的没落。而姑娘却为天下万千百姓发出一叹，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在下佩服。”

　　“公子过奖了。”听到这番真挚的赞赏，秦莳玥欠身还礼，有些不好意思，如实道：“此番话并非我的感叹，只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竟是不知是哪本书？”

　　“《潼关怀古》”秦莳玥想了想道。

　　《潼关怀古》？

　　那人拧眉想了半天，喟叹道：“在下自以为博览群书，诸子百家之学说皆有涉猎，如今竟未曾听闻此书，在下惭愧。”

　　秦莳玥眉眼弯弯，摇头轻笑，为刚刚自己骤然而起的促狭之心。这首诗是后世元代诗人所做，这个时代又怎么可能会有呢。

　　那男子不知道她为何笑起，但霎时间只觉周身冰雪笑容，三月春风。

　　“姑娘，小心———”

　　头顶枯枝上的积雪不堪重负，滑落下来，恰恰掉落在秦莳玥刚刚站立的地方。

　　而秦莳玥被已被那公子眼疾手快拉倒了身前，两人相对而立，只有一拳之隔。

　　远远望去，犹如相拥在一起。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咬牙切齿、又惊又怒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秦莳玥心中一惊，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