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财万贯怎敌他挽来风急》晴灿

13、救赎

　　少年的伤好得很快，仅仅过了几天便能下床走动。

　　少年成熟得也很快，一改往日的胡闹，恭敬地对待父母、夫子，甚至是身边的每一个人。

　　少年凭着自身的聪慧，终是学有所成。

　　因才华横溢，换了一个又一个夫子，都是夫子觉得没有什么能再教给他的了。

　　少年终因才学常被人夸赞，父亲对他也常常露出满意的神情，让他再接再厉。

　　他认真地回应着，也认真地做着。

　　少年按照父母期待的那样，慢慢长大，参加了院试、乡试，皆名列前茅。

　　少年终于被外祖认可了，在其引荐下拜入庄太傅门下，入京进学，向着更高一级的会试，甚至是殿试而去。

　　淮江无人不称赞少年江上清的才华，却没有人知道这样优秀的少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被梦魇困住。

　　梦魇中“噼里啪啦”的算珠声音，惊醒沉睡着的人，没有人发现他每次经历梦魇后，那瑟瑟发抖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色。

　　每个被惊醒的夜晚，他都会努力平复好心情，若无其事坐在桌案前挑灯夜读。

　　少年江上清身边的一切事物，都被江父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只要安心读书就可以了。

　　他也只会读书了，他把读书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终于在二十岁高中状元，少年成名。

　　放榜时，才敢轻松一口气。

　　他做到了父亲期待的样子，心想这次父亲该不会失望了吧，他甚至不知父亲生病的消息。

　　江父终于在等到江上清高中状元的消息时，拉着江母的手说了句：“经商人家的孩子，也不全是废物。”说完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少年终是没有等来父亲的那句夸赞。

　　江上清收到父亲病逝的消息时，完全不敢置信。

　　这样的消息，让他像本欲翱翔天空的雄鹰，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就好像十几年如一日，所做所求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能依循礼制回乡丁忧。

　　回乡更是深陷家族的烂泥沼中。

　　离乡多年，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江家的情况，这个传承百年的世家，却就像风雨中飘零的船舶，变得残破、腐朽。

　　他是理应将江家的生意撑起来，但他做不到，与其说他不会经商，不如说他不敢经商。

　　算珠散落的“噼里啪啦”声，经常在他梦魇里响起，小时候的伤痛还历历在目。

　　即便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心里的疮痂却在一次次撕扯中，溃烂得不成样子。

　　他被困在现实与噩梦之中苦苦挣扎，即便日日待在书房，也只是望着桌案上的账本和算珠出神。

　　无数次试图伸手触碰，最后只能满头大汗地收回颤巍巍的手。

　　他做不到接手江家的生意，也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惧，可要弃江家几代人的心血于不顾，他也做不到。

　　他就像是站在炼狱的两端，不管选择哪一端，对他而言都是深渊，过分的偏执，让他本就贫瘠的内心接近崩溃。

　　就在他快把自己逼疯时，许清如的出现就像是一道清流，注入他贫瘠的内心。

　　她是他随手救起的人，安置在府中后，只命人好好照顾她。

　　好像去看过她一次，大概也说了些让她在府中好好休息的客套话，之后他便被琐事困住，再也没想起这个人。

　　当她敲响他书房的门时，他才又重新想起随手救起的她。

　　那时门外的阳光和她关切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让在黑暗中挣扎的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眸。

　　她说：“过来谢谢他。”

　　他根本没把这点恩情放在心上，只说让她不用放在心上，让她好好休息。

　　她却不肯离开，满眼担忧地望着他，关心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的困境，不愿意向外人说道，更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小姑娘，只是摇了摇头对她说：“没事，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却没有依言回去，她目光探究地凝视着他，叫了他的名字，“江上清。”

　　声音清缓柔和，这样夹带着关心的声音落入他的耳畔，让深陷困境的他察觉到了一丝丝暖。

　　他那时以为是觉得门外的阳光过于温暖，这才停住关门的手重新看向她。

　　她脸上的伤已经好了，退去了初见时的青紫，露出了原本的颜色，面色却十分苍白，透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神情十分认真对着他说：“江家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如果你有什么生意上的麻烦，我可以帮你。”

　　他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话，便闭口不言。

　　她满是期待地注视着他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那秀美的眼眸极其专注地望着他，双眸中透出的神色倔强又认真，亮极了，犹如刺透层层阴霾落入他心头的一束光。

　　让他困顿不安的心霎时就平静了下来。

　　莫名就觉得信服，鬼使神差地就松开关门的手，轻轻颔首。

　　她见到他这样只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回应时，笑了，笑得眼眸弯弯，让人看了无端的眼眸一亮。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那苍白的面容随着这一抹笑容，恢复了神采，让他怔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她的身影走进书房。

　　好像也不仅是放她走进了书房...

　　只是他那时不明白。

　　他只觉得他家中没有姊妹，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甚至有些担心她的名声，哪怕是随着她一起走进书房，也不敢将门掩上。

　　她对这一切却好像浑然不在意，进到书房就对着桌上的账本问：“我听静雅说你一直读书，不太懂生意上的事情，刚好我懂一些，你有什么疑惑，我可以帮你解答。”

　　账本是比较私密的东西，关系着整个江家的生意往来，她又来路不明，他当时内心十分犹豫。

　　但她用她那双清亮的眼眸盯着他，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拒绝的话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见她依旧望着他，好似是在等他来说遇到的问题，压了压心头万千思绪回应道：“姑娘随便看吧，这些账本我都没有看过，不知有什么问题。”

　　她那时惊愕地看向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下意识地握紧双拳。

　　她也只是望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拿起账本便看了起来，书房中又陷入了沉寂。

　　他见她看得认真，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只好在她一侧的交椅上坐了下来，用眼睛的余光悄悄地打量着她的脸庞。

　　见她紧抿着嘴唇，面色严肃，眉峰也在不知不觉间蹙了起来，明明是瘦弱柔和的长相，却因为这样的认真，带上了几分凌厉。

　　让他看了，莫名地就觉得可信，甚至还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想不通流民打扮的她，怎么会看得懂繁琐的账本。

　　她却好像对他的打量和好奇一无所知，只是认真地翻看账本，最后告诉他账本不对。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拿着账本，手指轻轻拨弄桌面上的算盘，对他说着那些不合时宜的进出账。

　　他听到算珠触碰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声，下意识地攥紧交椅的扶手，面上不自觉地便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像是感受到他的抗拒一般，停了拨弄算盘的手，轻声问：“你不想看账本？”

　　他轻轻摇了摇头，紧扣着交椅的手却抓得更紧了，手上的青筋暴突。

　　她又继续问：“你不喜欢听算盘的声音？”

　　她见他不回应，笑着说：“不喜欢听没关系，人人都有讨厌的东西，这个算盘我也觉得有些吵，那以后就不用它了。”

　　她说完便取过一旁的宣纸，一边写，一边对他解释怎么核算进账、出账、盈利和亏损。

　　即便他不懂经商，也知道她所说的盘账方式有多新奇，尽管心中对账本还有些抗拒，还是松开了紧抓着交椅的手，听着她娓娓道来。

　　“能听明白吗？”她说完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如满月，小心又温柔地开口问他。

　　他真的听明白了，对她轻轻颔首，便又见她笑了。

　　她那时半勾着唇角笑着望向他，似高兴又似打趣，笑容说不出的邪魅，让他不知道她因何而笑。

　　但她确实是解了他账目之困，也不仅仅是账目之困。

　　还有那些囿着他寸步难行的困境，全都被她轻描淡写地给解开了。

　　从这一日开始，她便彻底闯进了他的生活。

　　她每日都会来书房教他盘账，而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算盘，从她那日离开后，他再也没在书房见过。

　　他知道是她顺手带走的，就连同少年时一直困扰着他的梦魇，也一并被她带走了。

　　她好像也明白他的抗拒，每每都是她在为江家的生意筹谋，帮他处理父亲留下的各种麻烦，后来生意稳定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将江家的生意推上了顶峰。

　　他放任她折腾，他相信她。

　　她真的赚了很多钱，可以说是为江家赚了很多钱，有时候她喝多了酒，会开玩笑地问他：“救我一命，是不是不亏？”

　　他即便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救她本就没想过回报。

　　他是真的把她当家人了，他也学着像别人家的兄长疼爱妹妹一样，宠着她，陪着她长大。

　　她陪着他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难行的一段时光，因为有她携手同行，后来生活只余温暖，再无暗色。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间她便长大了，长高了，退去了青涩，出落得亭亭玉立。

　　琼姿花貌，艳美绝俗。

　　比起姣好的长相，更迷人的是她周身的气质。

　　含笑时，温静柔美，知情识趣。不笑时，凛如霜雪，拒人千里。

　　这般矛盾的结合，总是难免让人想对她一探究竟。

　　及笄之后，便开始不断有爱慕者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她的身世，表露出强烈的想要求娶的意愿。

　　他那时候才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早在不知不觉间便变了，他只要一想以后要将她嫁与旁人，心中就酸涩得要命。

　　他不想让她离开他身边，他想和她在一起过一辈子。

　　随着觊觎她的人越来越多，他终是忍不住，将他对她的心思，公之于众。

　　他知道他所为非君子之行，他也担心她不高兴。

　　但她对这样的流言蜚语丝毫不在意，让他忍不住雀跃，以为她对他情意相同，不在乎谣传也是想和他在一起。

　　母亲知道后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她，他以为他一定能够得偿所愿，他以为他能娶到她，能和他这样相依相偎地在一起，一辈子。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会反对他娶她为妻，也没想到她之前不反对，是因为他尚在孝期，婚事不急于一时，又怀着让他纳她为妾的心思。

　　他更没想到她会那般决绝，丝毫不给他挽留的余地，就那样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

　　这份感情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她亲手将他从过去的深渊中拉了出来，又亲手将他推向了深渊。

　　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毫不留恋。

　　她说离开是为他好，可他不知道没了她，要怎么过得好，就像父亲去世后，他不知道这么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一般。

　　没了许清如的江上清，生活中失去了亮色，又过回少年时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直到阳光偏斜，一点点向西移去，暮色渐渐升起，整间书房里的光都被夜色侵蚀殆尽。

　　桌上的人才像被惊醒一般，忽地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看着满室的漆黑，静默了许久，才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重新找回眼中的神色。

　　这一次他不想再被梦魇困住，他要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