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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四月,竹林挂雨,翠色喧天。

      贺兰家的铁骑接连踏过官道,溅起一路尘泥。

      饶是万人过境,却只听马蹄踢踏和风扫竹哨的声音。织着银白双刀的黑色旌旗猎猎而响,行军大队从上到下,承袭着贺兰氏如阎罗般一贯的肃杀气。

      风中忽闻冷剑鸣空,自众人头顶的上空掠过,直朝队伍打头处身骑银鞍黑马的人而去。

      贺兰破闻声斜眼,反手抽出身侧近五尺的乌金苗刀,略一倾身,杀手的剑便擦过他后背空扫一招。

      再起来,苗刀已贴在他小臂,与对方紧随而来的第二剑相交。

      剑刃从击上贺兰破的小臂起,划过刀身每一寸,尖锐的割据声使身后五里内的贺兰军匍匐马背,捂住了耳朵。

      贺兰破在短暂的接手中与这个蒙面杀手有一瞬的目光接触。

      他记住了对方眼角那个短小的刀疤。

      电光石火间又是刀剑争鸣,布衣剑客轻功极高,但似乎并不恋战,也不为取谁性命,只来同贺兰破过了两招便飞身离去,如来时那样猝不及防。

      雨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贺兰破收刀,低头看向自己被划破的袖子,面庞如目光一般冷硬。

      羽仪府产的绸缎,云腾院绣娘织的碎金花纹,即便割破了也不见断线牵扯——这是唯一证明那剑客来过的痕迹。

      并行的魏影仇体态臃肿,两鬓斑斑,此时才扫眼看着贺兰破袖子开口处不断渗出的血迹,在马上奚落道:“一个无名小卒都能从乌金刀下取血。贺兰小公子,实在不行,还是乖乖回家玩猫吧——”

      说完便将头一转,悠然而去。

      贺兰破面无波澜,看魏影仇的眼神宛如目送一个死人。

      随后他凝眉望向刀鞘口的血渍。

      不知雨中血气,究竟几股。

      -

      是夜,春雨未歇。

      沉睡中的十六声河像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青蛇,月光从雨里投下,石板路泛着森寒的光。有人冒雨匆匆踏进这条古街,走过蜿蜒长道,停在一家叫喜荣华的客栈前。

      叩门声响了三下,门板后传出稚嫩而敏锐的女声:“谁?”

      刘云扯下蒙面,浓黑的眉毛还在滴水,雨水淌过他眼角那道刀疤:“我。”

      俄顷,便听门闩拔出,客栈大门开了半扇:“快进来。”

      刘云闪身进门,瞅见大堂桌子上还摆着一本学堂的课业。

      他放了剑,一面往楼上去,一面问:“二爷呢?”

      对方麻利关门,往他去的方向扬下巴:“等你呢,直接进去。”

      几转上了四层,刘云走到尽头,稳住内息,推门而入。

      窗台下的方桌边只一个清瘦的背影,薄薄一层孔雀蓝的罗袍挂在身上,显得形单骨立。清亮月色罩着他一方侧影,像织了层白练在他肩头。

      “二爷。”刘云躬身,双手捧上一个掌心大小的白釉瓶子,“贺兰公子的血,取到了。”

      窗外雨淋淋,祝神瘦长的五指把玩着一只稻草编织的愈疾神——想是有些年岁的玩具了,愈疾神身上不再是稻草该有的翠绿,而是彻底的枯黄色。

      他将它放好,转手拿走刘云手里的瓶子,指尖一顿:“受伤了?”

      刘云被贺兰破一刀伤得不轻,自胳膊流到掌心的大片血迹本已干涸成块,只怕是来的路上操之过急,又淋了雨,动作间拉扯到伤口,才叫祝神察觉。

      “不碍事。”他垂下双手,“回去包扎一下就好。”

      其实快痛死了。

      刘云的手止不住打颤。

      “雪掖不是寻常兵器。”祝神将白釉瓶子收入袖中,“去找陆穿原看看伤。”

      “是。”

      刘云应了,转身欲走,迈了几步又回头,欲言又止:“贺兰小公子……”

      祝神在月下侧过脸来,狐狸似的一双眼:“怎么了?”

      “他跟我对视了一次。”刘云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

      记住他的疤。

      传言贺兰家的二公子过目不忘,上到诗书礼法,下到操兵打仗,只要上手过一次,此生绝无出现差错的可能。

      今日刘云的剑给他身上留了条口子,下次就不可能再用同样的剑法从他刀下逃走。

      祝神眼睫半垂,思索片刻后,又转回去看向萧萧雨夜,只道:“先去疗伤吧。”

      “……是。”

      -
        一帘风月。

      天色正好,院中桃花被吹进窗缝,疏疏落落散在桌上,桌脚摇摇晃晃。

      祝神被抵在桌前,一只手猛地伸出,盖住桌面一朵桃花,随即攥紧,光洁的手背青筋凸起,仍止不住随桌晃动。

      “小鱼……”他抓着桌沿,几乎快承受不住向前倒去,“嗯……”

      祝神收回手,揉碎的花瓣从指缝泻出,随后握住腰间那只小臂:“够了……”

      贺兰破偏头,一口咬住他的侧颈。

      祝神轻轻闷哼,却没躲。

      他今日没穿那身孔雀色罗袍,倒披着贺兰破的缎面睡衣——有些长,但不影响,反正已经滑下去,挂到手腕上了。

      披散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祝神的腰,露出的那点瘦削的肩头和肩胛骨上也尽是咬痕。不深,没见血,但足够留几天牙印。

      祝神在贺兰破怀里难耐地动了动。

      他在余韵里喘着气,似乎连头发丝都还在发麻。

      祝神感觉自己湿透,浸在大片水汽里,那样的水包裹他,压得他睫毛也快滴下汗来,沉沉地睁不开眼,只能闻到自己浑身全是贺兰破的气息。

      贺兰破牵引着祝神,在祝神颈间舔咬得愈发用力。

      没吃过奶的孩子是这样,祝神闭上眼,一边强迫自己忽略手上的灼热感,一边想——总要在嘴上弥补自己。

      等人埋够了,祝神手也酸了,从小臂到手心也脏了个彻底。

      他把手从贺兰破的织银马面下抽出来,理了理褶子,眼前的人衣衫便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模样。

      贺兰破抬起脸,眉眼一如既往的冷峻,只唇畔一点不属于他的水渍和耳根尚未褪却的嫣红证明这三个时辰拉着祝神不依不饶的人确实是他没错。

      他拉起祝神后背的衣裳,正要给人穿上,却被躲开。

      祝神不穿:“热。”

      贺兰破顿了顿:一,二,三,四,五。

      不热了。

      然后给祝神穿上。

      祝神:“……”

      有条不紊地给祝神穿好衣裳,贺兰破蹲下,去解祝神大腿和脚踝的镣铐。

      脚环和腿环内环垫了一层柔软兽皮,相连的两根金链子缠作一股,另一端锁在床头的柱子上。

      这是祝神被关在一帘风月的第四十天。

      他光脚站了很久,此时脚底已经很凉,脚背上蓝紫色的青筋也衬得他皮肤多了层冷色。

      贺兰破解着铐子,忽瞥见祝神脚背,目光一滞,又不动声色移开。

      祝神也瞧见了,故意逗他似的,抬起脚朝贺兰破脸上蹭。脚背擦过贺兰破线条分明的下颌,却没趁机擦去那上面滴落的东西。

      “谁的?”祝神双手撑着桌沿,低头笑着问,“我的,还是贺兰小公子的?”

      贺兰破不理他,开了他脚腕的铐子转而抬头去开他大腿的。

      腿内景况一览无余,贺兰破本想装作视若无睹,到底还是没忍住从桌上摸了帕子替祝神擦干净。

      祝神嘴上又犯浑:“何苦擦?反正入夜也要脏的。”

      话没说完,腿环“咔哒”打开,贺兰破起身,拦腰将他抱了起来,朝东侧浴房而去。

      祝神习以为常,窝在贺兰破双臂,胳膊搭上贺兰破后肩,懒洋洋叹了口气:“捡个弟弟就是好,苟且完都能脚不沾地去洗澡。”

      “……”

      贺兰破对他这些刻薄话早已练就一身铜墙铁壁,任你滔滔不绝,我自无动于衷。

      路过门前,方见一院桃花繁华得遮了远处云山头,园中春光大好。

      祝神眼珠子一转:“若是何时能放我下山去走走就更好……”

      “你哪也不去。”贺兰破终于开口。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祝神到底不甘心,收了笑,试图说服道:“小鱼……”

      “祝神,我说了,你哪也不去。”

      贺兰破垂下眼来,身侧夕阳入室,他的五官在面容上自成光影。这般凌厉似天工雕琢的眉眼,此刻冷冷看着祝神,神色间毫无让人商量的余地:“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三遍。”

      祝神不再吭声,食指指尖在贺兰破背上无意识地打圈。

      “收起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贺兰破到了地方,将他放入药池,“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哪也去不了。”

      小兔崽子。

      祝神阴着脸,看看没入腰际的漆黑药池,趁贺兰破半跪在背后给他束发,手放水里,蓦地朝后一扬,掀起一扇水花。

      贺兰破微微偏头,毫不费力躲开。

      甚至连手上束发的动作都没停。

      祝神:“……”

      第三十八次偷袭失败。

      头发束好,贺兰破从壁上牵了链子过来给祝神戴上手铐。

      祝神听之任之,反抗不过,闭眼假寐。

      药池是温热的,这会儿床事带来的后劲才刚过去,他脸上恢复了平日的苍白。祝神身上总缺着寻常人该有的气色,整张脸找不到红润的地方,就连唇色也比普通人浅淡。因此他那两道细长的眉毛倒显得稍黑些,连带着长而密的睫毛亦是。人们看他时总先他的眼睛,那是他脸上最浓墨重彩的地方——那样好看的睫毛所依附的眼睛惯不会叫人失望。

      祝神的眼睛在眉骨下长得深邃,偏偏瞳孔是淡色的,日光强些的时候看,便很难捕捉到他的眼神。

      不知道什么样的母亲能生出这样容貌的孩子,十六声河有明里暗里的谣言,说祝神是从妖精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只有妖才有资格继承这样一双跟狐狸一样的眼睛。

      一个妖,也敢取名为神?神可不会长出这样一张多情脸。

      是以祝神还有一个外号,比起喜荣华的祝老板更声名远扬的一个称呼,叫祝狐狸。

      祝狐狸在山上被关了一个多月,叫天天不应,到地地不灵,快憋屈成祝死鱼。

      侍女提前在屋子里点好了香,贺兰破看了会儿祝死鱼不肯睁开的眼皮,看完一滴水珠从祝神的鼻梁滑向鼻尖最后落入池子里,起身出去忙自己的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顶桃花一片红,山下却是乾坤未定消长中。

      千百个日月轮转人世更迭,无数统治者掌权又没落,而今中原未定,上古世家坚持着那一套自上而下的礼法自恃孤高,外部数不清的“新小世家”拥兵自立,士农工商不分阶级,只笑贫来不笑娼,偏偏又有血统崇拜,皆以世家为尊,冠个古姓就是投了个好胎,生来高人一等。大□□处战火连天,今日结为盟友明日便是仇敌,各城百姓一觉醒来头顶又是一个姓氏的太阳。

      这便是礼乐半崩、斯文扫地、金戈铁马的沾洲。

      沾洲之中,有一片鱼龙混杂的安乐乡。因自古在交接地带,不受管束,流窜着许多身份不明隐姓埋名之人,做着许多不清不楚你知我知的交易,唤十六声河。

      十六声河里最大的酒楼,叫喜荣华。

      喜荣华有三个掌柜,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排行老二,名叫祝神。

      祝神在床上床下被折腾三两个时辰,一身力气用尽,进入热气氤氲的药池,刚开始还装睡,没几刻钟就昏昏沉沉做起梦来。

      梦里是贺兰破七岁的模样,尚不及他腰那么高,整天臭着个脸,跟着身无分文的他四处流窜。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祝神走前边,贺兰破不情不愿跟在后头,路过一片瓜田,祝神听见贺兰破喊:“喂。”

      又不叫哥哥。

      祝神装听不到。

      “祝双衣。”

      祝神抱着剑转身:“干吗?”

      贺兰破扫一眼他身后的瓜田:“你不渴吗?”

      小别扭怪。

      明明是自己渴,非要问他渴不渴。

      祝神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本想笑他两句,近了前看清贺兰破双唇都干起了皮,一下子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可真是世间第一不会带孩子的人。

      “渴了?”祝神抓着贺兰破两条胳膊,胳膊太细太瘦,贺兰破的袖子空空荡荡,“是不是想吃西瓜?”

      贺兰破知道他没钱,别开眼:“有水就行。”

      可是祝神不仅没钱,连水都没有。

      祝神抱着贺兰破悄悄绕到瓜田后头,给贺兰破偷了个西瓜。

      刚刚得手,被远处瓜农举着镰刀一声大喝:“干什么呢!”

      十五岁的祝神一手扛着贺兰破,一手抱着瓜,在田埂上拔腿狂奔。

      西瓜他们留一半卖一半,一半卖了五文钱,祝神拿四文给贺兰破买了两个包子。

      那晚他们在破庙里吃瓜,吃着吃着,祝神问:“小鱼,跟着哥哥……日子是不是特别不好过?”

      贺兰破慢慢啃着瓜,好一会儿才说:“比其他人好一点。”

      “其他人?”祝神问,“其他人是什么人?”

      贺兰破想了想,说:“除你之外,都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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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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