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长明》之行春

1、第 1 章

　　北方的十二月，天色摇摇欲坠。钢铁森林被乌云压上，似乎下一秒就要钻进云层。根据何醉墨多年来生活在这里的经验，这是下雪前的征兆。

　　车里是路况消息，播音员的声音舒缓温柔，对于赶时间的和最默契来说，算不得悦耳。

　　“姑娘来旅游还是探亲？怎么下了飞机就要去医院呢？”等红灯的间隙，司机热情地问。

　　“是。”何醉墨不欲跟司机交谈。

　　偏偏这司机读不出她的冷淡，热情似火：“哎呀，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咱们绕路走。”

　　手机在手心震动，何醉墨低头望去，是合伙人发来的，问她是否平安落地，叮嘱她不要跟父母对着干。

　　何醉墨简单回复之后，目光投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在这里生活二十年，如同每一只想要飞出巢穴的小鹰，在拥有遨游天际的能力之后，她义无反顾地冲向远方。

　　托司机的福，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她用了四十分钟就到达医院门口。

　　“哎呀，下雪了，姑娘小心点，一定会好起来的！”司机在出票时仍在热情地说着吉祥话，何醉墨扯扯嘴角，道谢，手上按了打赏。

　　医院还是老样子，何醉墨在这间医院出生，从小到大都来这里看病，在她心里，父母不会老去，死亡离她还很遥远。

　　几年未曾踏足过的地方，仍旧人满为患。医院扩建不少，何醉墨甚至觉得有些陌生。这里见证了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没人会注意到其中任何一个步履匆忙的陌生人。

　　人潮之中，卡其色风衣腰带飘扬，衣角翻飞，擦肩而过的瞬间，何醉墨脚步一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男人高挑的身影很快没入人群，何醉墨仰着头望着前面那人，直到他不见踪迹。

　　何醉墨反应过来，加快脚步，按照指示摸进十二号楼。电梯门开，走廊上有加床，好在病人不多，床都空着。

　　即便如此，护士们脚步还是匆匆忙忙，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手表，按照精准到秒的严谨，不断高速运转。

　　穿过狭窄拥挤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病房萧索不少，除了高悬的时钟闪烁着，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一隅小天地。何醉墨看一眼床号，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房间里躺着眼熟的中年男人，他算是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里身材保持得比较好的那批，脸庞瘦削。此时正闭目养神，眉毛修建得很整齐，也不会有鼻毛钻出来耀武扬威。

　　何醉墨小时候曾写过一篇作文，专门夸赞他的英俊，并在结尾总结：“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医生怎么说？”他嘴唇翕合，虚弱地问。

　　半晌没得到回答，躺着的病号终于睁开眼睛，看见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好大女，看她不修边幅的模样，多半是匆忙之中赶回来的。

　　原本无神的双眼瞬间瞪大，如果不是没力气，可能已经蹦起来了，何醉墨想着，既然精神这么好，多半没什么大事。

　　“你你你怎么回了？”病号一双杏眼圆瞪，光看这双眼睛，他并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眼珠子里透着光，像是从漫画里抠了一双装在眼眶里。

　　“我我我我有眼线啊，亲爱的爸爸，”何醉墨舒了口气，将随身携带的包放在床尾，和大衣并排放在一起：“我妈呢？”

　　三个字，让病中的男人差点起身扛床走：“我发现你们这代年轻人都是这样，见到爸爸一点都不礼貌，上来就问‘我妈呢’？”

　　何醉墨瞥他一眼，没吱声，转而去柜子里翻翻找找，寻觅吃的。

　　“跟你说话呢，对爸爸要尊重，爸爸说话你怎么能装听不见。”眼睁睁看着女儿将妻子辛辛苦苦剥好的柚子往嘴里送，他慌忙道，“给我留点，你妈专门给我剥的！”

　　病房门被推开，站在床尾的何醉墨捧着大碗回头，正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倒是比床上的病号沉稳许多，开门见山：“遇见晓晓时我就猜到她会告诉你，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你爸没什么大事，例行体检发现的，切了就好了。”

　　病人家属情绪极其稳定，不像是在讨论床上病人的病情，反倒像是在讨论他们家楼下的小流浪——“发情乱尿？切了就好了。”

　　有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惊到，何醉墨刚忙回神，将嘴里的柚子囫囵咽下，问：“到底什么病？”

　　“贲门癌早期，”何女士没打算隐瞒，明知故问，“需要我给你拿片子吗？”

　　对普通人来说，片子的意义就是拿给医生看。何醉墨翻了个白眼，走到床边把碗放下，打量床上的男人：“感觉小张没有以前帅了。”

　　这话病号可听不得，小张义愤填膺道：“自从来住院，你妈妈不同意给我大包小包带护肤品，我是不是脸都糙了？”

　　“我妈还要在医院忙，还要照顾你，哪有功夫回家？你要什么东西，我晚点回家给你带来。”何醉墨根本不跟爸爸统一战线，转而望向母亲。

　　时间并没能给何女士留下什么痕迹，岁月反而给她更多馈赠，面容也一如既往地平和，似乎万事到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你是妈妈的军大衣，是爸爸缝缝补补二十多年的破毛衫。”小张躺在床上嘀嘀咕咕，可惜母女俩都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

　　何女士牵着女儿在飘窗上坐下，并不给床上的病号一个眼神，温声问：“什么时候回去？”

　　作为医院血液科主任，何女士很有事业心。相比医院每天的人来人往，继承家业的小张清闲许多，何醉墨是跟爸爸长大的。如今女儿长大，又有了自己的事业，何女士对女儿要求更为严格。

　　“看看爸爸的情况，不然给爸爸请个护工？”

　　“请什么护工，”床上的人哼哼唧唧开始抗议，“一个小手术而已，你妈都没请假，你也不用管我，很快就能自己好了。”

　　何醉墨的爹，一个有一颗七窍公主心的男人，字字句句不提“我要陪”，字字句句都在说“看看我”。

　　“别人到我这个年纪都回家安享晚年了，只有我，女儿还在外奔事业，家里日薄西山，她却红红火火。”

　　这不是爸爸第一次谈到让何醉墨回家继承家业，此前她都当耳旁风，这次看见头发花白的疲惫病弱中年人再次提出，她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件事。

　　“别听你爸的，小孩子要自己出去闯荡才好，我们又没老到走不动路，可以互相照顾。”何女士握住女儿的手，并不赞同丈夫的主意。

　　她轻声安慰：“休息几天就赶紧回去，接近年关，正忙的时候。”

　　何醉墨跟大学同学合伙开了家文创工作室，做一些纸胶带、书签、墨水这些文具，线下和线上齐头并进，在文创圈还算有名气。

　　听何女士这么说，何醉墨点点头，没再接话。

　　从体检结果出来到入院一周时间，何女士没再回过家，医院里有她的衣服，小张则是来时匆忙收拾几件。外面的雪花愈发纷扬，何醉墨起身向妈妈要了钥匙，打算先回家一趟满足小张的愿望。

　　离开是与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何醉墨步子放慢，看着花坛里薄薄的白色，顺手拈起一层，停下来的脚步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楼下小花园里坐了不少人，有穿着病号服的病患，还有穿着常服的家属。

　　穿了卡其色风衣的男人低着头，两根指头捏着医院的袋子。

　　昏暗的傍晚，天上是悠扬飘落的鹅毛大雪，他身后是匆忙的人群，逆着人群走过来的他眉眼平静。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她，先是环顾四周，走到离她不远处，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定。

　　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奔向他。卡其色风衣里面是暗绿格子衫，最里面是个绿色卫衣，撞色叠穿，看起来不像是个奔三的男人，倒像是个衣品不错的大学生。

　　如果不是停下的脚步、相似的面容，何醉墨一定不敢确认。

　　当年脸上的笑容总是张扬肆意的年轻男孩如今也成了稳重大人，眉目间全是丈量之后的温润。

　　“好巧。”他率先开口，脸上微微漾起淡然的笑容，单侧小梨涡若隐若现。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何醉墨也很惊讶，试探着问。

　　可惜他没回答的意思，望向她手上的那捧可怜的雪，只笑着问：“是要离开吗？需要我送你吗？”

　　医院已经是屹立多年的老医院，没有地下停车场，两人并肩往外走。

　　原以为此生都不会有交集的旧情人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像分手那天一般，两人笑着打了招呼。

　　“可能不顺路，我叫个车，不耽误你时间。”何醉墨挥挥手机示意。

　　“没有耽误，那就再见吧。”他温吞一笑，嘴上说着告别的话，却站在原地没动，单手拿着手机。

　　雪花杂沓而至，身处其中的人却混不在意，他微微低头，睫毛遮住眼帘，微微抿着嘴唇，明明没笑，嘴角却带上温柔的弧度。

　　何醉墨跟他朝夕相处四年，看见他的动作，心头顿时浮起不详的预感——

　　这男人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讲武德，看了眼何醉墨打开的软件，当场下载，注册时镇定地按向成为司机。

　　弄好之后，又抬头望向她，微微一笑，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少年人的飞扬：“这样呢？”

　　果然。

　　何醉墨当即东张西望，冲他摆手：“门口就有出租车，真的不麻烦你了，回见。”

　　上车之后回头，那人仍停在原地，远远望过来。何醉墨降下车窗，冲他挥挥手，算作告别。直到车子转弯离开那条街，何醉墨才松了口气。

　　今天下雪了！开个新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