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将军掌中花》夏今竹

20、初芒7

　　苏晏和仍保持着拉弓的姿势，脸微侧转，迎上萧宛玉满含怒意的目光。

　　萧宛玉皱眉：“你的准头也太差了。”

　　接着转头对林肃撒娇道：“肃哥哥，那小鹰还未飞远，你再来一次罢。”

　　林肃瞥了苏晏和一眼，沉着脸，再次蓄力，拉开了弓。

　　那小黑鹰大抵是听见了弓弦绷紧之声，开始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飞。

　　它知道自个飞不快，于是就让飞行路线变得难以捉摸，以此增加自己逃生的可能性。

　　苏晏和知道，自己若是再一次把林肃的箭给射下来，那就不会再次被认为是射偏了。

　　只会认为，她是在败坏萧宛玉的兴致，是个不知自个身份地位的善妒奴婢。

　　可她太想让那小黑鹰自由了。

　　苏晏和举功，再次精准地将林肃的箭打偏。

　　萧宛玉对苏晏和怒目而视，喝道：“你不许动！”再对林肃道：“肃哥哥，你再试试！”

　　林肃放下弓箭，低声对萧宛玉道：“公主恕罪。”

　　萧宛玉突然意识到，林肃此刻仍处于中毒期，不能运功，最好也不应发力。

　　可林肃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射了两支箭。

　　她感动之余，又满腹怒意。

　　若非苏晏和，林肃许是都不用射出第二支箭！

　　萧宛玉朝着苏晏和走过去。

　　苏晏和正抬着头，视线紧紧地跟随着那小黑鹰。

　　小黑鹰身形一顿，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飞入了云层中；犹如一滴墨汁落入皓瀚的大海，接着缓慢消失了。

　　苏晏和感觉堵在心间的一块大石头猛然消散，身心登时舒畅无比。

　　“你这奴婢好大的胆子！”萧宛玉快步走到苏晏和跟前，气极，“你是故意的！你还我的决云儿！”

　　林肃不远不近地也跟着萧宛玉走了过来。

　　但还不待他有什么动作，萧其慎就上前一步，张开手，护在苏晏和身前。

　　他劝萧宛玉：“皇妹莫要着急，这小黑鹰即便是被林将军给射下来了，也是死物一个，拿来没甚么用，倒不如放了，还能积点福。”

　　萧宛玉与太子萧允是一母同胞，与萧其慎并不算是最亲近的，但毕竟也有血脉关系，萧其慎平日里对她也不赖。

　　但如今，她见萧其慎竟也护着苏晏和一个婢子，更是怒火攻心。

　　这已然不是一只海东青的问题了。

　　她被大周皇室千娇万宠地养大，哪怕是向来冷面的林肃也同她温言软语，怎么敢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她作对？

　　怎么敢？

　　萧宛玉委屈至极，眼泪上浮，瞬间盈满了眼眶。

　　“闪开！都给本公主闪开！”萧宛玉跺脚，两只手抓住萧其慎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

　　然后一把抽出林肃的佩刀，指向苏晏和：“跪下！”

　　苏晏和跪了下来。

　　背脊仍习惯性地撑得笔直。

　　神色也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虽然林肃习惯了苏晏和这般模样，但是在萧宛玉的眼中，这简直就等同于直接开口骂她了。

　　一旦她发怒，宫里哪个奴婢不立刻五体伏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女人如此不卑不亢的模样是何意？一个婢子凭何这般无礼傲慢？

　　“肃哥哥，你是怎么训的奴婢？！”萧宛玉气得全身发抖，“我今日替你立立规矩！”

　　她举起刀，倒也没立刻落下，而是转头看着林肃。

　　林肃是想出手阻拦的。

　　尽管萧宛玉的手上没什么力气，自然杀不了人，但这一刀下去，苏晏和无论如何也会受伤的。

　　但同时，他又犹豫。

　　凭他对萧宛玉的了解，若是他此刻出手阻止，萧宛玉只会气得更厉害，然后把气全部撒在萧宛玉身上；到时她若是直接告到嘉平帝和皇后那里去，只怕苏晏和死罪难逃。

　　而若是眼下让萧宛玉撒撒气，就此了结，就能保全苏晏和的性命。受点伤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养几日就好了。

　　况且，萧宛玉的胆子一向很小，敢不敢真的用刀去砍苏晏和还是一回事。

　　林肃面无波澜，语气清寒，“谢公主。”

　　萧宛玉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一些。

　　林肃终究还是向着她的。

　　她回过头，手中举着刀，想要砍下去。

　　却发现有些难。

　　她本就被娇养大，哪里见过血腥的东西，一想到自己要动手杀人，心里还是发怵的。

　　“看在肃哥哥的面子上，本公主今日就放过你的贱命，”萧宛玉将刀还给林肃，然后走到苏晏和跟前，语气不善，“但是，赏几个巴掌，还是要的；不然，你们这做奴婢的，还是认不清自个的身份。”

　　在场众人一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萧宛玉高高仰起手，朝着苏晏和的脸落下去。

　　落到一半，她的手腕被握住了，动弹不得。

　　众人皆是一怔。

　　竟然是苏晏和自个伸的手！

　　“你！你好大的胆子！”萧宛玉气得结巴，全然没料到苏晏和居然敢拦她的巴掌！

　　这是十五年来，大周第一个人敢这样对她的人！

　　还是个奴隶！

　　萧宛玉想将手抽出来，却被苏晏和死死握住。

　　“公主息怒，且听我解释，”苏晏和平静开口，“这决云儿是九戎部落的神物，若是被我们这般蓄意射杀，只怕会引起他们的愤怒。当下又正是议和之际……”

　　“一只破鸟而已！愤怒又如何？他们不是还屠我们村了吗？”萧宛玉打断苏晏和，怒道，“杀一只鸟怎么了！”

　　“哎哎，皇妹此言差矣，神物的分量非同小可，这直接等同于羞辱他们的大汗了，议和是国事，不可有半点差错，”萧其慎一拍脑袋，接着苏晏和的话说，“如今是他们屠村，理在我们这边，议和的时候就更有话语权，我们万万不能让他们抓了什么把柄去，落了这个上风。”

　　萧宛玉虽然骄纵，却还是明白事理，自然不会拿大周国事来闹脾气。

　　她思索半晌，点点头道：“行，那决云儿被你蓄意放跑了，本公主认了，就不与你计较；但你作为奴婢，竟然顶撞本公主，本公主赏你几个巴掌，不可吗？”

　　这话自然是在理的。

　　苏晏和无可反驳。

　　她也不想真的惹怒萧宛玉，从而连累阿耶。

　　她松开萧宛玉的手腕，将手垂下。

　　萧宛玉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然后高高举起，积攒了全身的力气。

　　啪——

　　苏晏和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感觉脸上如同被火焰漂过一般，先是微微发热，然后开始发麻肿痛。

　　萧宛玉不解气，又接连着继续扇巴掌。

　　扇到第五个，苏晏和只觉眼前冒金星，身形不稳，差点栽倒。

　　萧其慎见苏晏和白皙的脸上出现了红掌印，心里甚是着急，连忙上前拦下萧宛玉，口中哄道：“行了行了，好皇妹，快出人命了……”

　　“瞎说！赏了几个巴掌而已，如何会出人命！再说，出了人命又如何！”萧宛玉推搡萧其慎。

　　林肃伸出手，先是揉了揉萧宛玉的头，然后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道：“仙仙，你手都红了。”

　　萧宛玉对着林肃的脸发不出火，于是定了定神，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掌也有点痛。

　　真是遗憾，没把擅于掌掴人的花嬷嬷带着。

　　“肃哥哥，我难过。”萧宛玉哽咽道，扑进林肃怀中，不住抽泣。

　　林肃轻轻拍着她的背。

　　待萧宛玉止住抽泣，林肃温声道：“仙仙，让你六皇兄带你去看看别的鹰，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说罢，盯了一眼萧其慎。

　　萧其慎会意，立刻应道：“对对，来来，皇妹，我带你去看看。”

　　“那你呢？”萧宛玉泪眼迷离地抬头看林肃，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我的下人惹你不快了，得训训。”林肃给萧宛玉擦了擦眼泪，宽慰道，“我马上就来。”

　　萧宛玉被林肃哄得心一软，迷迷糊糊地跟着萧其慎去鹰棚里了，但仍竖着耳朵听林肃会说什么。

　　林肃负手而立，看着苏晏和，语气里隐隐有怒意：“你如今胆子也真大，敢直接跟公主叫嚣。不要忘记自己是甚么身份。”

　　她再这么去惹怒萧宛玉，小命可能随时不保。

　　就安分守己地熬过这段时间，等他和萧宛玉的婚约被作废，不好么？

　　苏晏和没答话，仍旧直挺挺地跪着，眼睛盯着地面。

　　视线中，林肃的衣摆动了起来，正朝她过来。

　　“肃哥哥，你过来帮我看看，这只鹰如何？”萧宛玉隐约听到了林肃的训话，甚是满意，迫不及待叫他过去。

　　林肃的衣摆顿了顿，然后一甩，又消失在视线里，去萧宛玉那边了。

　　苏晏和的旧伤并未完全愈合，今日发力射箭，裂了腰上的一个伤口；在地上跪了许久，又挨了好几个巴掌，浑身都不大舒服。

　　见人都走了，她的背脊微微弯了弯，缓缓坐到地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一方锦帕递到她眼前。

　　苏晏和一惊，抬头发现是周萱。

　　她接过锦帕，道谢：“多谢郡主。”

　　周萱半蹲下来，脸上表情半是诧异半是鄙夷：“你可真够猛的，敢跟萧宛玉叫板。就那么喜欢林肃？”

　　苏晏和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周萱误会了，于是轻声解释道：“与将军无关，我只是觉得那只决云儿很可怜。”

　　周萱眼皮一抬，似乎没料到苏晏和是这般回答，“是挺可怜，但你居然为了一只决云儿顶撞公主。”

　　苏晏和笑了笑，她一想到那小黑鹰最终没入云中的身影，便觉值当。

　　挨几个巴掌而已，便能换来自由身。

　　九戎部落把它们当作神物，大周人将它们视作希世之珍。

　　它们却非任何人的囚鸟。

　　它们甚至连天空都不属于。

　　它们只属于自己。

　　苏晏和低低道：“顾影自怜罢了。”

　　她站起身，向周萱道谢：“多谢郡主，待锦帕洗净再还给郡主。”

　　周萱没答话，神情有些恍惚。

　　苏晏和等了一会，便听周萱开了口。

　　“苏晏和，你的箭法很好，竟能射中离弓的箭，我自愧不如。”

　　苏晏和有些惊讶地看向周萱。

　　周萱神色认真，表情里再无往日的鄙夷。

　　“你也是一只决云儿，天地广阔，别只把自个拘在林肃身边。希望下次再见，你会让我刮目相看。”

　　苏晏和捏了捏周萱给的锦帕，一时不知说什么。

　　周萱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记得用浸水的帕子敷脸，可消肿。这儿不好玩，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走出鹰棚，骑上马，扬鞭而去。

　　苏晏和看着周萱远去的背影，在北境萧瑟的秋风中，默然静立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