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将军掌中花》夏今竹

17、初芒4

　　十几个人马在林间穿行，踏得落叶声沙沙作响，披靡而来。

　　为首的是林肃和郭昭。

　　林肃长吁勒马，翻身下来，紧紧抿着嘴唇，大步走到苏晏和跟前。

　　“将军……”苏晏和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突然很希望林肃抱抱她。

　　林肃站着不动，居高临下地凝眉垂首看她，声音凛然：“你可知，穷寇莫追？”

　　周遭平静无比，方才的厮杀声如梦一般遥远。

　　苏晏和无力说什么，全身卸了力，握枪的手也松了，顺着枪缓缓滑落。

　　林肃的身影开始左右晃动，然后逐渐模糊，他的训斥也成了呓语。

　　眼前一黑，苏晏和抱枪倒地，落入林肃怀中。

　　她嗅到一股冰冷带血的甲胄味，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

　　苏灿守在榻边，双眼微合。

　　苏晏和尝试着动了动四肢，这才清晰地感觉到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悬吊在尖刀之下，只要稍稍一动，肌肤就会遭受尖刀刺入的痛楚。

　　她当然知道受伤了会很痛，但不知竟有这般钻心剜骨。

　　于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

　　苏灿被惊醒，连忙睁开眼睛，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阿晏，你醒了。”

　　“阿耶……”苏晏和张口，却发现嘴里干得厉害，声音如同裂帛，嘶哑至极。

　　苏灿将她扶起来坐在床榻上，为她捻好被子，然后从身后的桌上端来一碗温水，缓缓给她喂下。

　　“阿晏，大夫说了，你此次受的都是皮肉之伤，不曾伤筋动骨，你且放心。”苏灿安慰道，关切地看着苏晏和。

　　苏晏和慢慢地喝着水，记忆飘忽，想到昨夜与阿瑶祖孙两人同喝的野菜汤。

　　心仿佛是被人撕扯了一下，隐隐作痛。

　　“阿耶，昨日与我在一起的那小女孩和老人家……”苏晏和放下水碗，问道。

　　“你放心，林将军已遣人将所有遇难的村民都好生安葬了，”苏灿道，脸上露出既心疼又欣慰的表情，“阿晏，你的枪法精进了不少，看来是有好好练《柳枪》的。”

　　苏晏和闻言，心中有愧，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苏灿，只是勉强笑了笑以作回应。

　　“不过，昨夜你也太冒险了，若不是阿耶和白缨军及时赶到，你恐怕……哎……”苏灿摇了摇头，脸上一副后怕的神情。

　　说到这里，苏晏和突然想起，昨夜她在那些白缨军里，曾看到了高个子和矮个子的身影，于是问道：“阿耶，昨夜与你同来的白缨军，到底是何人？是凉州城许昌许大人的部下么？”

　　苏灿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他转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然后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曾是虎贲营的人，离开虎贲营后，便自创了白缨军，在边塞抗击九戎部落。老百姓感激，便传开了。”

　　“不过，白缨军这称呼，你万万不可在林将军面前提起；他们只是民间散兵，若是被朝廷知晓有这般正式的称号，恐是会被视作造反，遭来祸事。”苏灿又叮嘱道。

　　苏晏和点头应了，心里微微一震。

　　若是如此，那高个子和矮个人本就是虎贲营的人？那她们为何如此恨虎贲营？她们都不知林肃是谁，只见他是贲虎营的将领，便想诛杀他。

　　“阿耶，他们为何离开虎贲营了？”苏晏和追问。

　　苏灿沉吟片刻，斟词酌句道：“只是一些陈年往事罢了，你如今跟在林将军左右，晓得忠君报国便成，其余无关紧要的事情，无须深究。”

　　“那……白缨军可是与虎贲营有仇么？”苏晏和不甘心，换了一个问法。

　　苏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怎么会，同为大周将士，平生夙愿便是以身殉国，军营之间，不可有私仇。”

　　苏晏和注意到，苏灿说的是“不可有私仇”，而非“不曾有私仇”。

　　言外之意，便是白缨军和虎贲营有私仇了？

　　但见苏灿似乎是不愿多提，她也不再追问了。

　　苏灿见苏晏和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再次提点道：“阿晏，林将军是不世出的将才，不亚于其……其父，你既被他选中做武侍，便是得了很好的机会，定要跟着他好好学习武艺兵法，将来有一天，方能为国效力。”

　　苏晏和闻言，眼睑下垂，心中有愧。

　　她被林肃选中做武侍，根本就是因为旁的缘由；而她根本未曾侍过武，都是侍别的。

　　而她，还为了不受林肃厌弃，装愚作钝，锋芒尽藏。

　　如若她将过去五年的每一日都用来好生习武，是不是就能救下阿瑶和其外祖母了？

　　苏晏和本不爱将情绪外露，可在最亲的阿耶面前，她再也忍不住，那些所有尽力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藏也藏不住了。

　　眼眶里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然后缓慢聚集，化作晶莹的泪滴，滚滚而落，滴落在手中的水碗里，溅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苏灿急了，忙道：“阿晏，怎的哭了？”

　　“阿耶，我……”各种缘由，苏晏和难以启齿，只是哽咽道，“我没能救下那个小女孩……我觉得自己没用……”

　　泪珠大串地落下，噼里啪啦，仿佛要将此前所有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苏灿不言，只是静静地听苏晏和诉说。

　　“而且，阿耶，我……我也并没有您想的那般厉害，我根本就……”苏晏和不敢明说，但又不愿欺骗苏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清自己当前的处境，“我想着能脱离奴籍，从良籍，让您不再受人指点，可我……这五年，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三年前，她对刚封侯拜将的林肃一见倾心，将阿耶好好习武的嘱咐抛之脑后，生出了“一直伴在林肃左右也很好”的荒唐念头，心里暗藏着林肃会娶她为她脱籍的幽暗心愿；却不料，如今突然出来一个公主横插一脚，自己也摸不清林肃心里到底是何想法，又不敢去问得明明白白。

　　在武侍省日日藏拙，泯然众人，被杨韵师父看不起，被凉雁那些明明没有她厉害的所嘲讽。

　　所有的一切，都太憋屈了。

　　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苏灿心疼，递来布帕，将苏晏和手中的碗拿走放在一旁，温声安慰。

　　“阿晏，你莫要自责，那九戎族十几个人，你孤身一人怎能打过？再者说了，阿耶送你去武侍省，是见你有天赋，不愿埋没了你，并非是定要你做出什么功绩来给阿耶脸上争光，你莫要给自个太大的压力。”

　　不是压力的问题……

　　苏晏和垂下头，叹了一口气，更加自羞了。

　　“阿晏啊，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决定、能成什么事，阿耶都会支持你的，”苏灿神情慈爱，郑重道，“阿耶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永远是阿耶的小棉袄，莫要哭了，你哭得阿耶太难过了。”

　　苏晏和抬头，见苏灿原本正气的五官七横八竖地扭在一起，作势要哭，表情滑稽。

　　苏灿一向是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少这般逗她。

　　苏晏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登时又哭又笑。

　　“小姑娘家家的，笑起来才好看嘛，”苏灿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苏晏和的头。

　　“不过，阿晏，你若是跟着林将军不开心，你大可回来，”苏灿见苏晏和的情绪逐渐平复过来，低声道，“白缨军的人说，他们见过你的枪法，说你天赋异禀，若是你愿意，可以加……”

　　咯吱——

　　门被人打开，林肃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端药的婢女。

　　“趁热喝药。”林肃道，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苏灿。

　　“阿晏，家中还有事，阿耶就先走了。”苏灿又摸了摸苏晏和的头，朝林肃行了个礼，然后走了。

　　苏晏和注意到，阿耶不像旁人那般对林肃毕恭毕敬，行礼也是很敷衍。

　　“我记得你曾说，你阿耶是因伤解甲归田的，”林肃盯着苏晏和喝药，眼神锐利，“但我见他身上并未有什么伤。”

　　苏晏和一时没答话。

　　她虽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但并未多想。况且，她跟着苏灿时，也是在他卸甲之后了，并不清楚他当时受的什么伤。

　　“可能是阿耶当时重伤，后又愈合了吧。”苏晏和随意道，不知林肃问这个做甚么。

　　“一个男子，正值壮年，不为国捐躯，龟缩在乡间做什么？还送你去武侍省，是让女子保家卫国？”林肃语气随意，但言辞中暗含着不屑和质问。

　　苏晏和见林肃讽刺自己阿耶，心里甚是不悦。

　　虽然她不知道苏灿为何不再从军，但她也知道他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不过，她已经习惯性地不去开口反驳林肃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待喝完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为苏灿辩解。

　　“将军说的是，可阿耶并非日日闲散在家，昨日若非阿耶及时赶到，只怕那村庄会死更多人，妾身的小命也不保了。”

　　林肃似是没料到她会反驳，但也没动怒，只仍旧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昨夜可是还有旁人在？不然，单凭你与你阿耶，是万万撑不到虎贲营来的。”

　　苏晏和本想提及白缨军，但想到苏灿的叮嘱，便道：“妾身不知，大抵是见义勇为的江湖侠客。”

　　见林肃还要开口说什么，苏晏和缩进了被窝中。

　　“将军，妾身伤口疼得厉害，想再休息休息。”

　　林肃冷着脸道：“你也知道疼，竟然一个人去追十几个人，你……”

　　“将军，”苏晏和闭上眼，“妾身累了。”

　　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对林肃下了逐客令。

　　她没再睁眼，看不到林肃的表情，只听得一阵寂静后，他大步离去和关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