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动物外卖员之后》乐星辰

54、空中花园07

　　钱乘舟挑着眉毛，仔细回忆刚刚他和陶闻上楼之前，住宿区楼下的情景。

　　——很显然，这两个女孩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坐在这里聊天。
　　而她们的动作、神态、表情，甚至是说者和听者的认真程度，以及面前桌子上的咖啡……都与他刚上船时见到的别无二致！

　　钱乘舟心里警铃大作，问085道：“可以听到这两位女孩的谈话内容吗？”

　　“啊，”085一边编代码一边犹豫，“这好像不太好吧钱——”

　　“钱先生！”085的音调陡然升高，“她俩不对劲！”

　　透明玻璃板不再犹豫，瞬间流转过了大量代码，片刻之后，一切归零，整个玻璃板重回寂静——变成了一片空白。

　　钱乘舟所在的套间内，同样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这是……”两秒之后，钱乘舟率先开口，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这是……和您前往农家乐的渡轮上、看到的‘NPC’一样的……”085顿了顿，还是不忍说出她们的真实身份，只能蚊子声哼哼道，“N……PC。”

　　钱乘舟顿了一下，听085继续解释：“钱先生，想要听到系统内其他玩家的对话，最不易被系统发现的方法就是将这个，嗯，不太合规的代码套进对方的特别顾问身上，然而我却发现……”
　　“她们身上没有特别顾问。”

　　“但她们显然也不是真正的NPC，”085的声音微微发抖，“因为您看，她们身上没有代码，和您、和陶女士、万先生、赵先生，以及469等先生们，都是一样的。”

　　钱乘舟静悄悄地听着085的解释，之前那似乎被遗忘在脑海深处的、渡轮上的记忆又重新浮现了出来，连带着的，还有当时那诡异又无助的感觉。

　　不是真正的NPC，身上也没有特别顾问，那她们是谁……已经很清楚了。

　　她们之前是人，是玩家，现在却不是了。

　　现在的她们，是曾经被自己身上的特别顾问驱使着、走出了任务地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淘汰者。

　　——不，好像他们去了哪里，现在也有定论了。
　　他们去了船上，去了钱乘舟之前乘坐过的那艘渡轮上，也来到了现在的海上花园号上。

　　可她们是人啊。

　　钱乘舟不说话了。

　　他感觉到了系统的高高在上，感觉到了系统在视这里所有人的生命如草芥——在系统里，有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一团代码。

　　一团随时可以抛弃、另作他用的代码。

　　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其他人类之上。

　　所有人类都是平等的。

　　即便是在系统里。

　　钱乘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推开房门，直冲楼下。

　　——在这一方游戏之中，有人觉得自己是天。

　　但他钱乘舟偏要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

　　钱乘舟一把撞开了住宿区的单元门，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然而，直到他双脚站在楼下花园的砖瓦地上、离两位女孩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举好像冒失了。

　　两个女孩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钱乘舟的双脚瞬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从脚底蒸腾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仿佛觉得，有人，正在透过这两个女孩机器一样的双眼，看着自己。

　　所以，所以……拜托，脑子转一下……钱乘舟默默地想着：他要作何反应，才能解释自己如此冒失的行为？

　　“——乘舟！”千钧一发之际，钱乘舟的脑袋顶上蓦然炸开了一道声音。

　　他应声抬头，发现陶闻打开了窗户，正朝着他挥手。

　　陶闻此时此刻当真如同一个小老太太，大声抱怨：“你这孩子，怎么听话听一半就跑了呀！冒冒失失的！”
　　陶闻翻开自己的那份空中花园介绍图集，指着其中的一页：“我要海上花园最新一期的杂志，还想要一支洋桔梗干花呢！你真是的，你你气死我啦，全都拿完再上来啊！”

　　钱乘舟抓住了陶老师递给他的救命稻草，不太好意思地点头：“好，知道了，您放心吧！”

　　陶闻“嘁”了一声，演技十足，留给了他一个“我并不能放心”的表情。

　　钱乘舟自知理亏，立刻脚底抹油，钻进了一旁的书报商店。
　　眼角的余光发现那两个女孩又转回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旁若无人地聊天。

　　警报解除。

　　“吓死个AI了，吓死个AI了……”085到这时才终于敢小声念叨，“好家伙，拦都拦不住你啊钱先生，再有下次，我恐怕就要提前和我老板对着干了——那可不行！那我们就都暴露了！”

　　“所以，钱先生，”085语气恳切得如同进庙上香，“请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

　　钱乘舟：“……”

　　钱乘舟默默拿起海上花园号最新一期的杂志，躺平认嘲，点头。

　　085脑回路清奇，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来了精神：“不过钱先生，您也千万不要气馁哦，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钱乘舟：“……”
　　钱乘舟：“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呢。”

　　085：“……”

　　钱乘舟在书店里拿好了杂志，又去不远处的花店里挑了一束被处理得很漂亮的洋桔梗干花。左右在海上花园号都不用付钱，他一手举着花，一手拿着杂志，直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他再次路过了那两个聊天的女孩。
　　钱乘舟脚下不停，心里现在冷静了下来，终于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085，我还是想听听她俩都说了些什么。”

　　085：“哈，我就知道……”

　　片刻之后，085用了他在农家乐里的方法，直接让钱乘舟长了顺风耳。

　　于是，钱乘舟听到了女孩细声细气的声音：“我小的时候可调皮了，总是上房揭瓦，奶奶可没少为此打我。我奶奶说，女孩就要有女孩的样子。结果呢，你看看，我现在长成了这个样，有时候想一想，真觉得对不起她。”

　　钱乘舟皱了下眉毛。
　　——长成了这样，觉得对不起奶奶？

　　长成了什么样？

　　“钱先生……”此功能耗电量极大，085再次开始担心地催促。

　　钱乘舟顿了一下：“关掉吧，我们上楼。”
　　——他也早就在两个女孩这里挂了号，不敢久留。

　　于是，钱乘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进了单元门。

　　进入陶闻的房间后，他直接将刚刚听到的全部告诉了对方，而后，又事无巨细地讲了自己前往农家乐时乘坐的渡轮上的场景。

　　“陶老师，”钱乘舟蹙眉道，“我在渡轮上见到的……他们，和楼下的这两位女孩，应该都是一样的。”

　　陶闻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下一秒，034的卷轴地图倏地打开，开始播放另一段音频——
　　还是那个女孩的声音，似乎是连着刚刚那段话继续说的：“哎，但我也没什么办法啊，希望以后见到了奶奶，她不会怪我——那几个老男人真是恶心透了，非得拉着咱俩一起做任务，还动手动脚的。你说，我们俩怎么这么命苦，在外面没办法，做这个，进来了还得做。”

　　钱乘舟愣了一下，做这个？做哪个？

　　——做这个。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转瞬间的，他再次走到了窗前。从陶闻这里可以直接看到楼下花园——那两个女孩还在那里，依旧在说话，而034的卷轴地图里播放着她们此刻的聊天内容：“我小的时候可调皮了，总是上房揭瓦，奶奶可没少为此打我……”

　　陶闻看着钱乘舟从窗边转过身，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茫然和歉意。

　　茫然于女孩说的循环式车轱辘话，歉意于……女孩们在现实里的职业。

　　她们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淡妆浓抹总相宜。
　　陶闻之前也去过农家乐，在那里，她看到了更多和她们一样的女孩。有的会选择和姐妹们三五成群一起完成任务，有的，也会选择或被迫选择和男人搭队——而那些男人，同意了让女孩进队，就当然不可能仅仅为了“多一个劳动力”。

　　他们都是所谓的“社会底层”，但底层之内还有划分，而女人，必然要更加难过一些。

　　这就是陶闻刚刚叹气的原因。

　　而现在，钱乘舟也明白了。

　　钱乘舟听陶闻解释道：“刚才，我在楼上看到你跑了下去，就觉得你也发现那两位姑娘不对劲了。”
　　“034帮我监听了一会儿，她们说的话总共就只有这两段。只不过是一直说，来回说。”

　　钱乘舟顿了一下。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再次感受到了“说不出话来”的滋味。
　　女孩的一切他都无从评判，因为他不是她们，并不能切身感受到她们的处境。而无论评判与否，这显然也不是很重要的。

　　现在，重要的应该是：这两个女孩，“生前”在系统里是120之后的玩家，“死后”又被系统做成了类似于NPC一样的存在，用来监视其他玩家，或者是做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狗屁事情。

　　系统这是要吃光她们的最后一块肉，榨干她们的最后一滴血，一点点都不浪费。

　　他们，在系统的眼中是“底层人士”，既“没有文化”，也“没有素质”，是如同白纸和签字笔一样的耗材，一个没了，可以立刻找到另一个。
　　他们也可以是螺丝钉和砖头，被嵌入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只是这个游戏成长道路上所必须的沥青和石子——他们，也是内测玩家。但系统设计师对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位。

　　这样想着，钱乘舟似乎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被拉进来了：
　　他们不是来找问题的玩家，而是用来填平种种问题的易耗品。

　　这既不公平，也不合理。

　　“乘舟，”陶闻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钱乘舟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

　　他顿了顿，咽下了心里的情绪，一字一句道：“我想出去。我想要带着他们，一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