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海姆的晨曦》洛微吟

540、盗火者（136）

　　第一支船队在冒险者码头启航的那天，恰逢博鲁赫守城战打响的整一年，暴风要塞消失于深湖的消息夹在书桌上信件中，在层出不穷的诸多传言之间并不起眼，那些或真或假的消息也大多被书桌的主人忽略。

　　半兽人女性单独拿起那封关于暴风要塞的信件，面容隐藏在钢铁面具下辨不清喜怒，背后羽翼却一直在小频率地不停扇动着，不一会儿就碰掉了矮柜上的一些笔记。

　　一只戴着钢铁手套的手将它们拾起来，整齐地放回桌上，半兽人翻转沙漏，起身将舱门推开。

　　午后阳光慵懒舒适，初次启航的大船张满船帆，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渐渐远离码头，平稳地行驶在宁静海面上。她想找的那个人就坐在船前方的甲板，像无数个身为先知的时刻那样，一边弹奏着他的竖琴，一边为船上的住民们讲述北境的传说故事。

　　北境保留着有关于原初生命和神之领域最为完整，也是最初的一份记录，这记录可以被认定为最接近事实真相。作为北境的最后一位先知，卢西恩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将会面临的未来——尽他所能地向更多人讲述这个最接近真实的故事，让父神的名字不再被人类遗忘。

　　他信仰着最初的神明，但他并不希望现存的北境人只能成为祂最后的信徒。

　　半兽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聚集在甲板上聆听音乐和故事的人们很快就行礼尊称一句守护者大人，并迅速为她让出通路。

　　赛丽娜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沉默片刻才将手中的信纸递过去，后者看过它的内容便将信纸攥紧，五指紧紧压进手心，用力得指节发白。

　　他已经用不着再去询问自己的姐姐风暴权能去向何处——他们的母亲最后做出的选择是亲自动手，将暴风要塞沉入深湖之底，最后的那点权能自然也会被她一并封锁进去，和前代自然之心冕下的禁魔封印留在一起。

　　他们在此之后都会因为某些缘故无法及时进入轮回，但他们至少还能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睡在一处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生前曾经走散过的人们也会在这特殊的境遇下再度遇见。

　　不会再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了。

　　“柏斯图拉阁下的亡灵们已经得到了结果，沿着现在的航线再行驶两个月左右，我们就能到达第一座适合人类居住的海岛，按照亡灵们的说法，这座海岛从属于某一片群岛的可能性很大，”卢西恩再开口时，并没有继续就暴风要塞的事情谈论下去，而是看向那些等待他表态的人们，张口说出那个可能会让他们放下心的说法。

　　聆听的人群们果然发出不间断的欢呼声，不断向为他们带来这些的神明道谢。那真正安排了这一切的却默然垂头，看着那盏被漂浮在自己身边的魂灯和灯芯处沉睡的不死鸟，深沉的暗色黑雾在紫眸中层叠晕出，又很快就被赛丽娜难得轻快的声音打断。

　　“这是件好事啊，没想到第一座能落脚的海岛竟然这么快就被亡灵们发现了，”得到了好消息之后，赛丽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要我们能顺利到达柏斯图拉阁下找到的那座岛屿，就可以在那里留些人安置下来，从那里再出发去寻找更多适合人们居住的海上岛屿。”

　　卢西恩怔了怔，眼中暗色转瞬消除。

　　“是啊，希望如此，只要我们在这几个月里足够顺利，获得神的护佑，一直都能维持住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这也是他曾在圣泉中所看到的一闪即逝的未来可能之一——哪怕只有短短的片段，他也看到了巨船在海岛上停泊，那些在北境和博鲁赫域都无家可归的人们走上海岛，在死亡之海那些星罗棋布的海岛上建立起新势力。

　　“我们一定会顺利到达那里的，姐姐。”为了让自己的语气更容易被人信任，卢西恩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轻轻点头，温和的目光看向围绕着他们的所有人。

　　“神明会庇护祂虔诚的信徒，祂所愿的是我们团结友善，在困难时帮助他人，即为帮助自己。”

　　一场临时的祈福很快结束，人们或虔诚祈祷，或大声讨论着离开甲板。卢西恩也把竖琴收起来，和异化为半兽人的姐姐一起坐在甲板最前端几只木箱子上，默默眺望着远方风平浪静的大海。

　　好一会儿，赛丽娜才低声说起和船队有关的事情，像是想要打破这一刻难捱的沉默。

　　“艾达和希尔斯他们会跟着另外的船，晚些时候再出发，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带过来这么多人，远超过我们的预料，冒险者码头也要跟着忙上一段时间了，”说起自己的其他家人们，赛丽娜微微笑了下，“里昂和艾米莉亚都选择跟着艾达姐姐，我就把小艾拉也一并托付给他们了——我一直都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她出生了以后，都是那两个孩子在养大她。”

　　“会再见面的，”卢西恩听出对方语气间故意隐藏的不舍之意，“等我们到了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我就会把正确的航线用纸鹤传给他们。柏斯图拉阁下给我的结论是那座海岛足够大，能够安置我们所有人。”

　　“你一直都是这么细心，小卢西恩，”赛丽娜弯了弯嘴唇，轻声感慨，“我小时候贪玩，母亲想要罚我的时候，都是你在想办法替我说情，我却一直都没有真的去帮你做过什么，等我们到了这次的目的地，需要继续去做的事情只怕是也……”

　　她需要留在那座全新的海岛上，和她的半兽人队伍一起帮助人们建立临时营地，让他们能够在这处全新的居住地安顿下来，慢慢去探索更多未知的地域。

　　她的弟弟却和她不同，他有着不知何时才会完成的执念，可以想见，他将会一直一直跟着他的亡灵们，在死亡之海寻找下去，直到寻着了那个女孩灵魂的踪迹。

　　卢西恩正想回答什么，赛丽娜就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

　　“好了，不说这些了——瞭望台上还需要人看着，别人我也不放心。”

　　说罢，半兽人展开羽翼飞上桅杆，空荡的甲板上又只留下年轻的先知一个人，以及他被直射的阳光照得只剩下短短一小片的暗色影子。

　　这已经是他失去她的第三年，只有一群海鸥和他不成形的影子和他作伴。而他哪怕不动用亡灵先知的预知能力也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未来——等他完成了他该做的事情，将会有三年又三年的时光都维持同样的状态，把自己的一切留在海上，直到他真正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为止。

　　……

　　持续了三个月的航行过后，被命名为“风暴”的舰船正式到达柏斯图拉和亡灵们寻找到的全新海岛。

　　终于获得自由的人们在这座被命名为复生岛的新海岛安顿下来，在半兽人守护者带领下开始建造房屋、狩猎魔兽，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在第一批海岛住民们忙着开拓新地域的同时，大陆上也进入了一段持续数十年得黑暗时期。

　　博鲁赫主城在守城战进行的第五年被彻底攻破，家主和城中的大贵族们被迫向北境出逃，这片到手的广大土地和利益也让大陆几乎所有势力为之争斗不休，开始了第一次，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大陆纷争。

　　但这些战争的消息已经和海岛上的住民们无关了——他们在短时间内不必再担心来自大陆各处的船只打扰，也不必被那些爆发的战争牵连，可以在大陆的船队找到这里之前拥有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

　　“风暴守护者”和“亡灵召唤者”的名字开始流传于海岛之间，更加适应战斗和航行的冒险者小队也在此后组建。这些包含着祝福的勇士们大多来自曾经的北境，他们乘坐着以风暴号为首的船队继续在海上冒险，有幸归来的那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现新的可供居住的海岛。

　　又经历过很久很久的时间以后，冒险者队伍已不再需要他们的先知派出亡灵预示危险——他们自己发明出了能够指引方向的器物，慢慢以最初的据点复生岛为起始探索海洋，完成了一切责任的先知也终于能够找到自己的姐姐，向她要来船队中体量最小的那条船，打算在此后带着自己的亡灵们独自乘船离去。

　　“我早就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卢西恩，”时间经过多年，半兽人守护者隐藏在铁面具下的面容已带上了属于岁月的沧桑，“是我一直因为这里太过忙碌而把你留在这里，不停开拓着新的海岛，现在我们的弗里曼群岛已经有了十几座岛屿，里昂和艾拉他们也长大了，成为最出色的船长和水手——我确实没什么继续留下你的理由。”

　　说到这里，将自己隐藏在铠甲下的半兽人像无数个以往那样，轻轻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

　　“你已经在海风中留下过足够多的传说，所以……和柏斯图拉阁下他们一起去找她吧，卢西恩——记得定期给我传些纸鹤过来，让我知道你还平安。”

　　“好，”卢西恩缓缓点头，片刻，他又慢慢补充了一句，“如果哪一天，我很久没有给你传过纸鹤……就不用再等了。”

　　他在此前多年无数次匆匆回到复生岛，又不断加入新的冒险船队，带着亡灵们不断预知和探查新岛屿，他们之间的告别也就随之变得越来越简短。

　　到了如今时候，哪怕他只是简单地和自己的姐姐说了几句，心中却还是默契般地明白，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告别。

　　卢西恩握紧那盏多年来一直陪伴着自己的魂灯，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预言能力，为自己进行最后一次有关于寻路的预言。

　　她一定会在死亡之海的某个地方等待着她，而他的眼睛也终于在无数次失败的预言之后，第一次看到她沉睡的方向。

　　这已经足够了——哪怕她所在的地方在大海的最深处，他也能跟随海上第一抹晨光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