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海姆的晨曦》洛微吟

519、盗火者（115）

　　入夜之后，海上就起了大雾。

　　星月被雾气遮蔽，隐去了最后一点由自然得来的光亮。昏暗的海面只余一片茫茫白雾，凝实了之后就连眼睛也失去了它原本的用处，只有耳边捕捉到海浪激烈拍打着岩石的声音，连绵不绝，时常有狂风在耳边不住呜咽。

　　维罗妮卡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北境的城墙上，正在等待着下一场战斗到来，每到这个时候，城墙上就会响起一阵阵凝聚着战意的号角和鼓点，当天被安排到最前方抵挡魔兽的勇士们也会随着号角声高唱战歌，拿出自己最为锋利的武器准备对敌。

　　这是她花了几年时间让自己去习惯的生活——它危险又刺激，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不间断的战斗，也随时都可能面对着诸如疲惫、伤痛甚至死亡之类大部分博鲁赫女性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接触到的东西。

　　这样的想法似乎被那个神秘的存在捕捉到了，主恶魔仍旧没有放弃劝说她成为眷属的想法，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蹲在她的身边，开口又问了她一次。

　　“你真的，还想要坚持你现在的选择么？”恶魔的声音中多了些许愁绪和感伤，有短暂的片刻时候，维罗妮卡甚至觉得她说出的句子有那么一丁点缘故是出自真心。

　　但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愿选择被恶魔缔造的虚幻的繁荣，哪怕这选择的结果是她只能用这副丑样子死去。

　　美丽也好，丑陋也罢，对于她来说，这比不过她想要去坚持的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想法似乎被那神秘的存在捕捉到，她忽然毫无征兆地看着地上的人，语带叹息地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我在第一次出现在人类世界的时候就能够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这些事情的结果会不会……”

　　这样的猜测让她的语气停顿了片刻，也没有在意那个听她说话的人是否给她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

　　——在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挣扎余地的时候，这只恶魔竟然还愿意向她说一句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维罗妮卡微微扯了下唇角，苦笑。这种表情若是放在她现在这张丑陋的男人脸上也许会很可怕吧，但那只使用艾琳身体的恶魔却像是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只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喃喃地开口对自己的听众讲述起一个有关于主恶魔的故事。

　　她刚刚拥有自己意识的那一刻，是以巨大的海兽形态出现在一片大海深处。

　　海兽带着期待缓缓浮上海面，终于冲破海水第一次看到了阳光。

　　她能够看见的地方只有一片海水，除了鱼虾之类的海生物以外看不到其他东西，又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只能蜷伏在海上，将自己变作一个岛屿，直到两位与她的存在形式相同的原初生命在她的身上停泊歇息。

　　他们中有一个是拥有金色长发的天使，另一个是深灰色皮肤，生着一对黑色膜翼的男性。对方身上传来的与她相似的权能权能波动让她激动起来，忍不住现出自己海兽的本体想要跟在那通体深黑的男性身后。

　　它只想问他一句它是谁，他能不能在离开的时候也把它一并带走。

　　“梅菲斯特，这是你的同类？”金发的女性天使声音轻柔，由黄金羽毛织就的柔软六翼轻轻扇动着使她悬停在天空，带起让海兽感到有些不适的权能碎片和柔软的风，“希望这只魔兽不要成为我们即将完成的事情的阻碍。”

　　“确实是我的其中一位同类，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代表着我兄弟姐妹的权能碎片。它是全新的一个——第六个继承了权能的主恶魔，”那个与它力量同源的男人声音平静，“就先让它在海底下睡一会儿吧，等我们的事情完成了，再去考虑更多关于它的事情。”

　　这也是海兽被封印的前一刻所残留的最后一点记忆碎片，伴随着它一并出现的还有来自那与它权能相似的男人轻微的话音。

　　“它是拥有嫉妒权能的主恶魔，希望它的主意识不要比格洛托尼更加危险吧……

　　“你是问它叫什么名字？利维坦——这就是它的名字。”

　　紧随其后的就是一段漫长到让海兽不愿去回忆的黑暗与困锁——新生的主恶魔完全无法抵抗生命女神与地狱魔王随手设下的封印，只能在海里蜷缩着，被动地接受着来自人类对于嫉妒这一权能的想象，并任由这想象为自己塑造出与人类相似的主意识形态。

　　在大多数人类的想法中，倘若嫉妒应该有一个属于它的具象，那么她将会是一个丑陋的人类女性，对那些美丽的少女怀抱因嫉妒而生的憎恶之心。海兽的本体在漫长的时光中被这想法催生为人类，在它彻底成为她，用一个女性的身份苏醒的时候，那道存在过太久的封印也第一次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从封印中走了出来，尝试将让自己融入人类，但她经过的地方，得到的却只有惊恐的躲避和来自人类不间断的谩骂声。

　　“妈妈快看呀，这个女人怎么会长得这么丑？她的样子简直太可怕啦！”被她吓到的孩子哇哇大哭着躲回自己母亲身后，他的母亲也戒备地将孩子护住，努力与街上的女人拉开距离。

　　“她一定是个可怕的女巫——女神啊，她看上去就像一条长得很奇怪的鱼！”一个男人厌恶地盯着她看个不停，一边说着，一边向她做出一个粗鲁的，像是在呕吐的表情。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女巫，那么她就不应该活着，我们赶快去报告给教会吧！”又一个路过的女人连忙开口，“教会最近一直在抓那些隐藏在人类中的女巫，也不知道他们想找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不是又怎么样？这么丑的人，和她在同一条街上都让我觉得恶心！”又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类男性不满地捏住鼻子，好像她的身上有着某种难闻的气味，“女神啊，这太让人难受了，丑成这样的人怎么也有勇气活着？”

　　伴随着这样的讨论而来的就是一阵难听的谩骂，她也在这样的讨论中懂得了人类所在意的美丽与丑陋，却无法阻止地被那些人类当做女巫烧死在火刑柱上。

　　普通火焰无法真正地烧死一只恶魔的主意识，再出现的时候，她选择将自己变作一位在人类的定义中美丽的女性形象，利用自己从人鱼那里学来的歌喉成为海妖。

　　她的权能能够操纵人类的一部分意识和行为，她将权能与歌声融合，将自己变得美艳动人，这一次再度踏上人类的世界时，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类就变成了棕色头发，样貌英俊的青年男性。

　　从他华丽的衣袍打扮看来，他应该是一位人类中的贵族，但他却只知道痴迷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对她样貌的惊艳。她尝试着读取他的思想，得到的反馈只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情感。

　　这种情感让她感到陌生和好奇，这也是海妖第一次从一个人类处接收到不同于憎恨和厌恶的另一种情绪，她选择暂时跟在这个人类男性身边，或许是为了寻找那个她曾经见过一次又残忍将她封印的同类，又或许是想要从人类本身得到某些她暂时不知道的事情的答案。

　　在那美丽的鱼尾少女睁开双眼的那一刻，男人毫不犹豫地跪在她的面前，迷恋地亲吻她，给她温暖的拥抱。

　　人类的体温和心跳不同于恶魔，也不同于冰冷的海水，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人类世界时从未有过的待遇。

　　原来，这就是一副美丽的容貌能够带给她的变化么？

　　海妖在男人的心中读到激动和狂热，人类像是能够从这样亲密的接触中获得某种快乐和满足，她将自己的鱼尾化作人类的双腿，没有拒绝地被他带回自己的城堡。

　　她在男人的城堡中学会了如何做一个人类女性，而那个带她回来的男人——博鲁赫家族的家主欧利斯·博鲁赫，向别人介绍她是他的情/妇，又为她起了一个新的名字，莉维娅。

　　他对她的容貌和身体是如此迷恋，只要他在这座城堡里就每天都会拉着她做一些会让他们人类感到快乐的事情。他将她称为自己的小海妖，对她极尽溢美之词，说尽了她能够想象的有关于爱情的蜜语……

　　海妖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人类的爱情，那座死亡之海旁边的黑色城堡也成了属于他们的爱巢，男人让她做的就是在这座城堡中等待他的到来，每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给她赠送许多对于人类来说最为珍贵的宝物。

　　海妖的传说开始在大陆上出现，她的美丽之名被所有人向往追寻。海妖想，这就是人类的爱情么？人类的男性会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恋人，为她而沉迷不已，对她说着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将爱她如昔。

　　故事讲到这里，海妖的声音又一次停顿下来。

　　“他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像现在一样爱我，也会永远将我当成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宝物，”属于艾琳的声线中带上了些许怅然，“我还以为我找到的是一个不会在意我真正长相的人类，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想知道自己倘若变回原本的丑陋样子，他会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爱她如昔，但她却赌输了——男人不仅因为她的样子而惊恐不已，还认定了她是带走了海妖的巫婆，不断强迫她归还海妖，而他在博鲁赫域的首城里其实早就有了妻子和孩子，她也并不是他唯一的情/妇，只是一个在他看来最天真容易拿捏，适合囚困在金笼中的夜莺。

　　所谓的成为人类女性，只是为了在她的脚踝间系上锁链，让她在他的兴趣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日日夜夜像那些痴情的鸟儿一样为他歌唱。

　　她的权能需要嫉妒，但他却不允许她去嫉妒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在内的任何人，因为一只徒有美貌和歌喉的夜莺永远都不可能奢求和人类等同的待遇。

　　更不要说她连美貌都没有的时候。

　　爱情的泡沫破碎的刹那，真正的利用与奴役终于开始——他变成了嫉妒的第一个眷属，被嫉妒恶魔剥夺神智，成为一个只会深爱海妖的疯子，将所有博鲁赫域的女性都视为无用的存在，让她们成为联姻与生育的工具。

　　失去了神智的恶魔眷属也成为一个被人惧怕的黑魔法师，像他最为恐惧的那样变得丑陋苍老，永生不死，不得不将自己磨成博鲁赫家族隐藏最深的一把尖刀，为家族做尽所有残忍与罪恶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海妖的力量用尽，回到那座冰冷黑暗的封印下，关于海妖的传说也消失在时间的缝隙，只余下些许零星的故事在大陆流传。

　　如清晨的露水，蒸发了就不会存留痕迹。

　　“你说，这样的人类——充满了欺骗与憎恨，主恶魔的存在等同于人类阴暗面的镜子。我们只会被权能和人类的认知塑造出形象，而他们在我身上涂抹的却只有这些令人厌憎的东西，”漫长的故事结束之时，海妖用艾琳的声音轻轻呢喃着，语气中不无惆怅，“如果我在醒来的时候遇见的是你……或是你们，这个我给你讲述的故事或许会换一种全新的结果。”

　　——也许是这样吧，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哪里来的如果。

　　维罗妮卡在心里回答着，她现在已经确信海妖能够听到自己心中的想法，干脆用心声与她交谈着。

　　她已经做出了这些错误的事情，或许只有最初的神明有资格对她说出诸如宽恕之类的话语，曾经受到过伤害也不是继续伤害他人的理由。

　　恶魔是人类思维和行为的一面镜子，这点或许不假，但嫉妒的恶魔的身体上已经被提前涂抹过黑暗的笔触，那些丑陋的涂鸦将羊皮纸涂抹得满满当当，也让它容不下任何美丽的图样。

　　哪怕她于现在这一刻——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有过刹那的念头，想要追逐光。

　　这样的想法显然是被海妖捕捉到了，她像是多了些兴趣似的停顿片刻。

　　“我们再打最后一个赌，怎么样？”恶魔像是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游戏，用艾琳的声音轻快地向她说着。

　　“就赌……你的恋人在你的长相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变回去的前提条件下，能不能做得到爱你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