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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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兮整衣敛袖，双手举至眉间，然后跪下身去，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虽然这般礼节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做过，可她一套动作下来如同行云流水，仿佛这么多年里每一天都在做的一般，完美到无可指摘。
宴兮眉眼低垂，盯着青色石板地面，低声道：“父亲。”
姜显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却已经有些陌生的女儿，心里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她曾经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一旦恨上，也就恨得最为痛彻心扉，更加难以原谅。
姜显仔细打量着她，在心里将她的眉眼鼻唇、情态动作，一一与自己对比着，竟然觉得她似乎与他也是有一些相像的。
只是若是再将她与一直养在身边的女儿珮兮对比，姜显又皱了眉头——
姐妹俩几乎是无一不像的。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宴兮侧耳听去，原来是小六已经代宴兮揭开了蒙在牌匾上的红布，宣布“糖水家”陵州城分号正式开张。
等候已久的人们纷纷涌进店中，挑选点评着自己想要尝试的饮品，人声喧哗，很是热闹。
这本是好兆头，店铺开张大吉，宾客盈门，以后一定也会生意兴隆的。
可现在……
宴兮心中微微叹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重回陵州城，还没等她回府去，倒是父亲先找上了门来。
姜显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吵闹之声，他很快就猜到，是铺子开始营业了。
可这个认知也同时提醒了他，他此刻本应居于家中书斋读书作画，或是与友人同僚高谈阔论，可现在，他正身处一家商贾店铺之中，而满身铜臭味抛头露面的掌柜，还是自己许久未见的女儿。
这让姜显心中刚刚才涌起的一丝怜惜顿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厌恶与不适。
他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连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蹭”地一下站起身来，阔步就朝着门口走去。
宴兮急忙再次拜伏于地：“女儿恭送父亲，父亲慢走。”
姜显的步子一顿，转过身，满脸不可置信：“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一起走？”
宴兮动作一僵，抬起头来，也是满脸不可置信：“什么意思，父亲要带我一起走？”
宴兮是很漂亮的，随着她的日渐长大，她的漂亮愈发夺目。生长在县城里的庄子上不但没有蒙损她的美丽，反而还给她增添了几分远离尘世的懵懂单纯，更是带着一种世家大族们分外推崇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一般的松弛感。
这本是姜显最为喜爱的一种代表着贵族的风格，可眼下由宴兮做来，却让他觉得分外碍眼。
他驱逐了这个女儿这么久，眼下好不容易准备带她回去，她难道不该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后拼了命的讨他欢心吗？怎么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摆出这么一副惊讶神情，这是给谁看？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想要将我们姜家的脸面全丢光才肯罢休不成？”姜显语气冷硬，语速极快：“我本不想管你，你在那陪陵县怎么胡闹，眼不见为为净，我只当不知道，可你竟然还敢跑到陵州城来抛头露面，是当我们都死了吗？”
他的话着实难听，宴兮眉头微蹙，忍下心中的怒火，垂目低语：“父亲不是已经当我死了吗？”
见宴兮还敢顶嘴，姜显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风度，气急败坏低吼道：“我倒是想让你死了！要不是当年……”
提到“当年”二字，姜显猛然噤声，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昭示着他的蓬勃怒意。
宴兮乖顺垂着脑袋，仍然跪坐于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得冷气从膝盖一丝一丝向上攀爬，最终一缕一缕渗入她的心中。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能对着自己的女儿说出“我倒是想让你死了”的父亲。
这种情况之下，宴兮竟然想到了霍朝宗。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如果霍老将军和霍朝阳都能平安回来，那么霍夫人一定不会自寻短见，他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一个本应圆满却分崩离析的家，和一个尚存于世却冰冷怨毒的家，也不知到底是哪个更好一些。
姜显冷冰冰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没有一丝温暖或是爱意：“你不要脸，我们姜家还要。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回去！我再忍你几年，你最好安分一点，等你许了人出了门子，我们也算父女缘尽，就再不用见了！”
说罢，他一掀下摆，快步出了屋子。
作为一个父亲，姜显的话着实伤人，就连站在旁边的小满都觉寒心。
小满是姜家的家生子，父母兄长都在姜家做活，做的都是一些粗重活计，没一个能掌些权力。可就是这般，在听闻三小姐要被赶到庄子上去，小满的家人都着急的不行，已经准备去跪求每一个自家能搭上话的小管事小娘子，哀求能想个法子把自家女儿留下来。
只是小满自己做了决定要跟着三小姐一起走，小满家人百般劝说无果，这才放弃。
就是小满走了的这几年来，家人间也没断了联系。
只要家里攒上了一些碎钱，或是偶尔得了什么稀罕东西，全家人都会很有默契的给小满留着，然后趁着一月一次的休息日，不管做活多么劳累多么想要休息，小满兄长都会赶往陪陵县，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交到妹妹手里，然后连口饭都顾不上吃，再匆匆忙忙赶回去。
与自家一对比，小满只觉得，三小姐摊上这么个父亲，实在是太可怜了。
小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凑近宴兮一些，期期艾艾地开口：“小姐……”
宴兮的状态却比小满好很多。不是不盼望着父亲的惦念，只是这么多年里，她早已学会了自己为自己打算，更早已学会了什么事情都提前想到最坏的可能。
所以，宴兮是真的考虑过，姜显会终于忍不了她，然后派人杀了她，一了百了。
现在，他只是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已然比最坏的情况要好上许多了。
宴兮甚至觉得庆幸。
小五小六虽然忙着招呼铺子，却一直紧密关注着屋子里的状况。见姜显怒气冲冲出了门，他们便立刻也从门外进来了，担心地看向宴兮：“三小姐，您还好吧？”
宴兮长舒一口气，在小满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已经恢复成平日里的淡定模样。
“我没事，”她缓缓揉着自己膝盖，手背碰到腰间玉佩，分外庆幸自己惯常都把这个游戏带在身上，“不过等我回了姜家，再出来就不如以前在庄子里那么方便了。铺子就拜托你们了，若是遇到事情，你们不必等我的意见，商量着决定就好。”
小六皱起了眉，还在思索，小五却嘴快，立刻追问：“三小姐您要回姜家了？刚刚姜大人就是与您说这个的？”
宴兮点点头，语气自然，没有一丝被迫的不甘：“是啊。”
“那就好。”小五长舒一口气，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怪异，大大咧咧的笑，“姜大人脸色不太好，我刚刚还担心呢，怕他打骂您，可原来却是要将您接回家里去。真是祝贺您了，三小姐！”
小六一扫小满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像这般简单，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自家傻乐的兄长一眼，对宴兮开口：
“三小姐放心，您要做什么就去做，铺子我们会帮您打理好。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联系的，就拿着信物到咱们铺子里，我也会经常来这边铺子里等您消息的。”
宴兮对着小六点点头，笑道：“一会儿麻烦你送小满回一趟庄子里，帮我取一些用惯了的东西来。”
小满急了：“可是小姐，那您怎么办？您一个人回去吗？”
经过刚刚姜显恶劣的态度，在现在的小满看来，姜家已经不亚于龙潭虎穴，让宴兮一个人回去，她实在是不放心。
“没关系的，这个时候，兄长应该在家里，他会护着我的。”宴兮轻拍她的手背，“我先回去，会一会我那阔别已久的嫡母。”
宴兮目光悠远，似笑非笑：“我从嫡母身上，倒是学到不少东西呢，许久未见了，也不知道她的做戏功力，有没有再进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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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兮这次来陵州城只为了铺子开张，本没打算搬回来的，所以也没带什么东西。现在小满也被她打发走了，她就孤身一人登上了姜显的马车。
姜显早就坐在里面了，见她进来，眼皮都不动一下，将她当做空气。
宴兮面上保持着乖巧的笑容，再次对他行礼：“父亲，女儿来了。”
姜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做对她的答复，冲外吩咐道：“回府。”
马车很快便动了起来。
宴兮蜷缩在下首，双手交叠摆在膝上，双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却故意每隔一段时间就抬起眼睛，偷偷看着姜显严肃的面容，露出半是崇敬、半是伤怀的表情，然后在姜显似乎有所察觉的时候飞快收回视线，重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马车空间狭小，宴兮又目光灼灼，姜显又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察觉呢？
于是，再又一次感受到宴兮的注视时，姜显侧头回望，果然将正在偷看自己的宴兮逮了个正着。
宴兮脸都红了，立刻垂下头，白嫩的手指勾卷在一起，讷讷不敢说话。
这幅小女儿对父亲的仰慕神态正中姜显下怀，极大取悦了他。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虽仍然算不上好，却不再那么紧绷了：“乱看什么！真是在庄子上长得性子都野了，现在既然回来了，就有点贵女的样子！”
宴兮急忙应是，然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实在忍不住，又低声道：“许久不见父亲，女儿实在是想念……是宴兮错了，宴兮会改的。”
姜显轻咳了一声，虽没有答话，可这下却连眼神都柔和了一些，甚至还愿意间或打量宴兮几眼，仔细看看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
宴兮的脊背更加挺直，仪态也更加端庄，简直无可指摘。
可在姜显移开视线的时候，她却微微勾起唇角。
嫡母，你的法子，果真好用呢。
这次再与你碰面，不知道是你这个夫子技高一筹呢，还是我这个学生青出于蓝呢？
作者有话说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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