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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白禾脸上依旧残留着刺痛感,红肿未消,可见太后当时手劲之大。他顶着未消的红痕坐在司礼监值房里,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取来两张圣旨解说。

      邓义:“司礼监草拟圣旨,成本一式两份,一份发给接旨的,一份留档存放。圣旨有固有格式,开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其后再写正文。其中凡遇‘天’字应换行顶格,皇帝换行升格。天在上,皇上次之。”

      白禾在一张白纸上照着此格式写下开头。

      他上辈子从没亲自颁过旨,这是他两世第一次真真切切亲手触摸到皇权二字。

      他笔下的每一个字将成为真实、具体的命令,对皇权之下的任意一个人予取予夺。

      都说字如其人,白禾的字却是方正、清晰、等大,端正得没有一丝性格与风骨。它们就像司礼监过去所制的圣旨上的字一样端正明义,无丝毫歧义。

      即使是邓义也忍不住赞道:“侍君这手字练得好!像我朝公文用的字。”

      启国公文一般使用馆阁体书写,包括司礼监所制的圣旨。

      “公公。”白禾顿笔,“你认为这圣旨该如何拟?”

      邓义低头盯着桌上的成品圣旨,不看白禾:“若按司礼监的做法……内阁以太后违背世宗遗训上奏,皇上宽仁孝顺,不愿以此责备太后。”

      邓义不愧是混到司礼监二把手的公公,净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然而太后娘娘不领情,公然损毁公文,践踏朝廷威严,罔顾超纲。皇上为人子,不能言说母亲的不是,但作为一国之君,皇上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白禾忽然问:“皇后薨逝后,后宫谁掌凤印?”

      邓义心里一跳:“当时凤印是交还给太后了,六宫事务则交给四妃协同管理。”

      白禾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经过润色的邓义那番话。

      “着令收回凤印,暂交……”白禾迟疑少许搁下了笔。“此事得请皇上决断。邓公公,回寝宫。”

      *

      寝宫,陆烬轩走到侧殿白禾门外,看见跪在这里的荣华对身旁宫人说:“扶人坐下。”

      荣华听见声音抬了下头,看见龙纹衣摆连忙又磕下去:“皇上!谢皇上恩典!”

      宫人们上前拖拽起荣华让他坐在地上。

      “你叫什么?”陆烬轩问。

      “奴婢荣华,荣华富贵的荣华。”荣华屈腿坐着,跪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得快没了知觉,骤然放松下,仿如万蚁嗜咬,可是在御前他不能表现出痛苦,只能拼命隐忍。

      “为什么跪在白禾门前?”

      “是奴婢说错话惹了主子不悦。”荣华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说话有气无力,柔柔弱弱的,一旁的宫人瞧着都难免心生恻隐。

      陆烬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受打动的迹象。“白禾是应该生气。你昨天做过什么,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荣华心脏狂跳,惊慌失措要重新跪下来,结果腿脚不利索,导致整个人趴到了地上。陆烬轩就在他面前冷眼旁观。

      荣华带着哭腔辩解:“奴婢绝没有受慧妃娘娘收买,奴婢是真心担忧富贵,着急救他才来求侍君的!奴婢绝没有背叛主子呜呜……”

      他咬死救人心切而不论其他,抵死不承认自己的私心,更矢口否认有背叛之嫌。

      荣华在白禾面前向来表现出对富贵的欺负逆来顺受,他这样“软弱无能”的小太监在这座皇宫中不计其数,而人总会对弱者产生恻隐之心。他恰恰是擅长利用“弱势”来博取关注、同情,牟取利益的人。

      在示弱上,荣华与白禾是相似的。

      区别似乎在于白禾的“柔弱”打动了陆烬轩这位强者,荣华的表演却没有。然而事实上两人的小把戏都被陆烬轩看穿了。

      陆元帅只是不在乎。对于没有利益关联或冲突的人,陆元帅向来不会随意置喙、评价。

      但昨天荣华的行为损害了白禾的利益,陆烬轩不能视若无睹。

      “跪在别人门口不是你认错了,你在用这个行为逼白禾放过你。”陆烬轩扯了扯袖子,接着说,“你让寝宫里的人都亲眼看着白禾虐待你,让其他人害怕、讨厌他。你用道德绑架他,迫使他放弃惩罚你。”

      陆烬轩说着扫了眼身边其他宫人,看见众人不约而同低下脑袋,躲避视线。当别人对荣华产生同情的瞬间,他们就会对白禾产生不满。

      “白侍君没有要求你跪在这里。朕昨晚把他哄得好好的,他根本没空想起处理你这些外人。”陆烬轩说。

      旁人乍一听这话顿时想歪了,往床笫间那档事上想。随后才想起皇上受了伤,近日来是做不了那些的。

      荣华焦急辩解:“皇上!奴婢没有,奴婢愚笨得很,怎可能耍这些心思……”

      “荣华。”陆烬轩冷漠打断,“你应该不想知道过去试图愚弄朕的人有什么下场。”

      荣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陆烬轩还在输出:“既然你不肯认错反省,朕来帮你。你错不在‘背叛’,毕竟白禾不是你父母,你也不是他的宠物,谈不上背不背叛。但你昨天对他做的足以害死他,你选择做他的敌人,就是朕的敌人。”

      荣华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伏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从没想过害侍君!”

      陆烬轩置若罔闻,侧身和身边宫人说:“给他结三个月工钱赶出皇宫,以后不再录用。”

      比起砍头的死罪,这似乎算不上惩罚,但荣华仍然感到手脚冰凉,如蒙大罪:“求皇上开恩!奴婢这等阉人出了宫等同于死啊!”

      宫女还好,其他太监听到这里也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这样吗?”陆烬轩惊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他以帝国人的视角看待皇室与太监的关系,将荣华视作了在皇宫里工作的侍从员工,而忽视了启国现实。

      荣华做的事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其对白禾的不轨之心,并且由于侍卫统领的横插一杠破坏了慧妃的计谋,白禾没遭到任何实质伤害,□□华之居心叵测瞒不过任何有眼睛有耳朵的聪明人。没人会继续放任这种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何处置荣华是一个问题。

      “回皇上,奴婢们是阉人,身体不如正常男人强健,体力活做得不如男人好,出宫之后没处上工,除了王爷府别的人家也不能招咱们做工。回乡种田……奴婢们多是家里穷苦给卖进宫的,哪里能回去。”

      小太监深有感触,把自己给说伤心了。

      “何况世人多瞧不起咱们,若非家财万贯衣锦还乡,奴婢们出宫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陆烬轩沉默了会儿,说:“那就把他降职调走,以后也不准升迁。”

      虽逃过死罪,活罪好像也免了,可在皇宫之中“不得升迁”与判人死刑有什么区别?!

      荣华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喊:“皇上!”

      陆烬轩垂眸瞥去一眼,漠然摆手转身。立刻就有宫人上前堵住荣华的嘴。荣华做戏的眼泪变成了真正的悔恨的眼泪。

      他后悔昨天顺水推舟配合慧妃的计谋;后悔踩死富贵上位;后悔他非但没得到想要的反而前途尽毁,后半生永远深陷皇宫最底层,将被任何人肆意践踏,永无翻身之日。唯独不后悔在这座皇宫中耍心机使手段。他恨的是赢家不是自己。

      陆烬轩皱着眉回到寝殿,一个在皇宫中极不起眼的小太监被拖出寝宫门,他却代表着封建皇权坐在宽敞、精美的宫殿里,刚刚完成了对一个小太监的惩罚、打压。

      他忍不住问宫人:“像荣华这样出卖人换取利益的,在皇宫里一般怎么处理?”

      宫人不清楚荣华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只从荣华自我辩解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背主求荣”的关键。众人互相对视,最终由一名小太监说道:“背主求荣的奴婢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陆烬轩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里的人从思想根源上的格格不入。他不理解启国人的想法,启国人也不理解他。但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这座皇宫给人的窒息感。

      这时白禾带着邓义走进寝殿,邓义手里捧着一大托盘东西,白禾手里则捏着张纸一直到近前才行礼。

      “皇上,我看见宫人将荣华拖走。”白禾在陆烬轩身前站定,“是皇上下的令么?”

      陆烬轩收敛起情绪,平静说:“他陷害你,朕不想再看见他所以处理了。你对处置他有另外的想法?”

      其实白禾在外头已询问过带走荣华的宫人是如何处置的,他比陆烬轩更懂这样的处理将使其日后如何的生不如死。

      “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白禾说。

      昨天晚上当荣华向他捅出最狠的一刀时,他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是恨毒了荣华。但这些恨与陆烬轩相比不值一提。白禾知道陆烬轩是为了他而去惩处人便够了。

      至于处置得是轻了还是重了并不重要——不如陆烬轩愿意维护他这件事重要。

      陆烬轩勾起笑容,目光凝在白禾脸上:“朕还怕你不开心,气我代替你做决定。”

      白禾陡然间脊背发凉,指尖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极力维持镇定说:“不会,我都听皇上的。”

      邓义单是在旁边看着都替白禾捏了把汗。自古君王无情,皇上圣心独断。皇上要处置一个宫人,白禾作为侍君如何能埋怨不满?他真怕白侍君恃宠而骄顺着话就抱怨,惹君王不快。

      “小白不是去写圣旨了?这么快写完了?”陆烬轩收回视线,招手示意宫人给白禾搬凳子坐。

      白禾用余光瞟了下邓义,展开手里的纸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

      给他干什么?,明知道他看不懂。

      “皇上,皇后薨逝之后凤印便退还到太、母后手里,而协管后宫之权分给四妃。母后虽无管理六宫之名,可后宫诸事行文需加盖凤印,母后如有心执掌后宫则有实而无名。凤印再放在她手中不妥,请皇上决断应将它交给后宫哪位娘娘,我才好写在圣旨上。”白禾暗示一番凤印的用处和对后宫中人的重要性,免得陆烬轩不懂。

      这可困扰住陆烬轩了。后宫娘娘们又不是他老婆,他怎么决断啊?

      想了想他只能说:“首先排除德妃。”

      白禾一愣。

      倒不是别的,他惊诧的是陆烬轩才来几天就连宫里有个德妃都给记住了?

      白禾立刻对于这位能在陆烬轩心里留下印象的德妃起了防备。

      “这个凤印不能像皇……朕的一样托管吗?司礼监不是托管着朕的印鉴吗?”

      这话白禾不知道怎么回,于是回头去看邓义。

      邓义说:“回皇上,凤印原就是托管于太后娘娘手里。”

      意思是除了由皇后执掌,把凤印交给谁都属于托管,谁来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后位空悬,最好的办法当然尽快立后。

      而一说起立后,必然引起皇帝不悦,邓义才不直说呢。

      “小白先随便选一个吧。”陆烬轩说,“皇宫将要起大案,等结案再看剩下的人里谁更合适。”

      大案?

      白禾心惊,很快联想到昨夜侍卫司闹的那一出。

      “我观兰妃蕙质兰心,便暂交给她吧。”白禾拿回纸就去一旁桌案上继续起草。

      邓义小心上前将盛放装裱圣旨用具的托盘放到桌案一角。

      白禾在这儿写字,陆烬轩好奇,站到桌对面观摩。

      陆烬轩:“小白的字好看。”跟打印的似的。

      白禾笔尖稍停,状似不经意说:“是为科举好生练的。”

      知道白禾入宫前因的宫人们纷纷低头缩脑当鹌鹑,生怕下一刻就听他与皇帝两人吵起来。

      陆烬轩没有反应。白禾咬了下唇,不敢再说错误的话暴露对方,快速落笔写完。

      “写好了。我念给皇上听。”白禾举起纸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作为秉笔起草过许多圣旨的邓义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赞赏,白侍君不愧是一路杀进殿试的,一份责备太后的圣旨竟被他写得风采斐然。就是接旨的太后娘娘届时听了可能极其窝火。

      陆烬轩听完也品不出什么文采不文采,他基本有听没有懂,只能理解一丁点。

      白禾捏着纸眼巴巴望着陆烬轩,心道这道圣旨用词浅显,基本以白话方式行文,不如他写的内阁纪要艰深难懂。这样的文字也听不懂吗?

      这不可能。

      白禾觉得就是大字不识的宫人都听得懂。

      陆烬轩:“……”

      他真的只能懂一点点。

      “写得好。是吧邓公公?”陆烬轩敷衍点头,并将话头抛给别人。

      “侍君之字方正圆融,侍君之文字行云流水,条理清晰,言之凿凿……”邓义会意,张口就夸。

      白禾:“……”

      陆烬轩悄悄松口气。幸好他机智,让别人代夸,小白听到夸夸肯定很开心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到白禾投向自己的困惑中带着嫌弃的眼神。

      白禾也没想到,陆烬轩连这都不懂。

      到底是哪里来的文盲?!

      “朕好像没听到里面提侍卫。”陆烬轩说,“太后视侍卫为奴,辱骂侮辱。朕是一国元首,朕的母亲却对国家官员歧视侮辱。必须严厉批评。”

      搁帝国这种消息放出去是要上热搜头条的,皇室得公开道歉。

      白禾同众人皆怔。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她之尊贵,训斥任何人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深惧太后这一身份的白禾最受震动,不由自主道:“太后跋扈专横,视宫人若草芥,设臣民为家奴,置臣下于私刑,辱朝廷宿卫于御前。太后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之心!”

      他将上辈子无力对抗太后的不甘与怨愤化在这短短几十字里,字字皆要置人死地。却神奇的每一字每一语都契合着天下人受皇权压迫的愤怒。

      邓义听完就“砰”一声跪了。他一跪其他宫人就跟着跪,但所有人都只是跪着不吭声。没人说话,听不懂的陆烬轩懵了。

      换作别的公公在这里,肯定会说请皇上三思,劝皇帝不要过分苛责太后,这不孝顺之类的话。可受过恐吓的邓义不敢多嘴,只能如此跪着。

      白禾转身对众人说:“你们退下。”

      邓义与宫人们鱼贯退出殿外,白禾去阖上门,而后小声说:“这些话写进圣旨里,天下人不会感激皇上代他们责饬太后这般蛮横跋扈的上位者,反会因为言辞过于严厉而声讨皇上过分,不够孝顺。”

      白禾确实非常想这样在圣旨里骂太后,但一旦这么做了,本来拿着世宗遗训能占据道德上风的他们就会落于下风。

      “以子骂母,是大大的不孝。皇上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表率,以子骂母之风不可开。否则天下人人效仿,人子打骂母亲,那些无辜的母亲怎么办?”白禾做了十四年皇帝,最清楚身为皇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陆烬轩:“……”

      启国真的好有病好扭曲。

      陆烬轩:“好,听你的。就用世宗遗训攻讦她。收回凤印的处理太轻了,给她关半年吧。”

      半年后他大概就不在皇宫了。

      白禾不着痕迹抹去了半年期限,看似扩大禁足范围,实则加重了惩罚:“禁足太后说出来亦不好听,皇上暗地下个口谕,禁止太后出内宫门就是。”

      说完之后,压在白禾心头十几年的阴云仿佛散去大半。

      原来对抗、打击太后一点也不难。

      原来陆烬轩这样能够圣心独断才叫帝君。

      原来这就是权力。

      陆烬轩:“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古代,起草圣旨、发行圣旨的机构可能不一样,这里简化到司礼监纯属编造。
    2.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
    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
    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 (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毛选·湖南农□□动考察报告》)
    3.启国太后没有真正掌握其中任何一种权力,她代表她老公才有父权,她干政才有政权。先帝已死,她的太后身份来自于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不能代表先帝的父权。干政这条路她又做不到,她没有政权。太后只有“孝道”一个武器,但统治阶级讲“孝道”的目的不是孝顺长辈,而是要继位正统性和维护统治。当皇帝大臣拿出【祖宗之法】,以阻止后宫干政以维护统治的名义,即使太后之尊也只能接受权力毒打。
    4.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大明王朝1566》)
    5.帝国是资本主、义国家。皇室和皇宫里工作者的关系在启国为主、奴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资本社会是契约雇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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