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献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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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夏，料想凡俗正是铄石流金之际，神宫里却不觉燥热，窗外海棠花上仍有垂露欲泫。
陆应沉解了外衣，目光忽的瞥向云镜。镜中男人身量颀长，神如皓月，全然不见十几年前瘦弱模样。腰间一条新鲜的伤口，看起来可怕，却也为雪玉般的身躯添几分别样的色。
他本想笑一下，试了试还是算了。
他今年多大来着？大约有二十六七，在凡俗也是快到而立之年，放在神族却年轻得很，几乎称得上“幼崽”。如此想来，天上地下还真是云泥之别，如果不是沿芜君将他从凡俗带上来，现在自己会在哪里呢？
湖中，灰中，还是众人口中？
“神尊，夷则妖王送来些东西。”房间外，神侍的声音响起，轻轻地似乎不敢打扰他。
看来他在模仿先神尊上做得很成功，不然就他这样半人半神的“幼崽”，哪能支使动高傲的神侍们呢？
陆应沉垂首，掌心凝出一团光，寸寸抚过腰间狰狞的伤痕：“带进来。”
门外的神侍应了一声，随后推开门。进来的不止一个，领头的是方才扣门的神侍，接上方才未尽之语，继续说道：“东极灵脉的开采契、两枚秘境之钥，还有几个小妖，说是感谢神族之前援手。”
“两枚秘境之钥？”
“是，除了东极山那个，还有一个上月新诞生的秘境，妖族们不敢去。”
“他想得挺不错。”新秘境里面多少都有些混乱气息残留，除去自上古传承下来的神魔两族，他族一旦染上，体内有序的能量回路轻易便被扰乱，下场非疯即死，不如赠予神族卖个情分。
“收下吧，一会儿送去给沿芜君，由他去处置。”陆应沉抬起手，掌中光缓缓收敛，露出下面的瓷白肌肤——原本狰狞的伤痕被抹去，半点痕迹未留下。
“是。”神侍应了声，挥挥手，暗示随从将镶金嵌玉的三个宝盒送走，“那这几个？”
夷则妖王送来的几只小妖精，花容月貌，各有千秋，意思显而易见。要神侍来说呀，这些小妖精加在一起再翻上几番，也比不过神尊一星半点。
只是……
神侍一双眼在送来的小妖们脸上转了转。
只是他们每一个，都有几分像沿芜君。
有的是侧脸像，有的是一双紫槿色眼眸跟沿芜君一模一样。最绝的是其中有个叫承洛的蛇妖，若不是劣种蛇妖身上天然带着的蛇鳞特征尚未褪去，神侍差一点以为这就是沿芜君了。
若是往日，深谙新神尊脾气秉性的神侍，是断然不会接受这种“礼物”的。但神域皆知，现任神尊虽是半神之身，继承了上任神尊严苛果断的性格，却唯独面对带他回神域的沿芜君时，格外不同。
万一他随意拒绝了这些同沿芜君相似的小妖，惹得神尊不快就不好了。
神侍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陆应沉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随意挑起睡袍一端，披在身上，吐出的声音轻飘地像是常年缭绕在神宫寝殿里的香：“只一个还不够我疼的，竟送来这么多吗？”
话音沾笑，旖旎缱绻，似是在嘲讽夷则妖王不入流的小手段。
听懂这层隐意，神侍正盘算一会儿如何将这几个“谢礼”退回时，却见神尊宛如发现了什么般，朝着那群小妖走去，直直走向承洛。
神侍嘴角垂下，心里暗道“果然”。
但凡跟沿芜君扯上关系，神尊总会露出他属于人的那一面。这正是半神的缺陷，真正的神尊不该为旁物动心，祂该天生无忧无惧、无喜无悲。不过，神侍也清楚，正因这一点，现神尊才与已故的先神尊不同——别无二致的面容，才不会混淆。
承洛感受不到那些思量，对他来说，命运就是那些神尊妖王们手里的丝线，他挂在上面，当木偶，他们如何摆弄，自己如何听从。
反正生死存亡都由不得自己。
他正等候发落，缓过神来，神尊已经站在他面前。
以“谢礼”的身份，他们是不许随意抬头打量神尊的，不规矩。所以他只看得见神尊未完全掩住的小腿跟裸露在外的双足……只看得见雪白的脚踝跟透着粉的足尖。
被叮嘱要“以色侍神”的承洛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同神侍猜测的不同，陆应沉伸手，托着承洛的下巴叫他高高抬起头来，又摸上他颈侧的幽蓝蛇鳞。承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神尊的手指冰冷，比蛇妖的还要冷，像是某种材质柔软的神像。
冰得他想躲开，却又不敢动，只能被动地注视神尊的面庞。
那张脸，完美地无可挑剔，是被天道刻意雕琢出来，每分每寸都精美异常。承洛一眼望过去，便陷入一双溶金色眼眸。
那点指尖的冰凉跟无力左右命运的麻木，居然就这么被抛诸脑后了。
“其它都打发回去，他留下。”陆应沉收回覆在蛇鳞上的手，同神侍发出命令，又勾住承洛垂下的一缕头发，“你来，为我更衣。”
这是收下了？
神侍微怔，下意识应了声，把余下的都带出去。
随后才反应过来，夷则妖王即便在妖域，名声也并不大好。神尊若是一个都不留下，恐怕他们回去，妖王心中不悦，便都没命了。
但留下承洛，意味就不一样了。他同沿芜君最像，甚至可以说，其他小妖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衬托承洛这个“最像”。留下他，相当于默认夷则这点小诡计成功了，保不准余下的小妖回去还能得赏。
他就是摸不准，神尊是存好心救他们一命，还是为一张脸“爱屋及乌”后的顺便之举。
可他都想错了，陆应沉既不是救妖一命，也不是爱屋及乌。
他是心有疑虑。
一件睡袍而已，陆应沉先前就披好，承洛只需将带子绕去前面，系起来即可。都心知肚明是将人留下的借口，承洛不敢先说话，系好带子，又恢复进门时的姿态，目光落在地上不抬头。
“你不是蛇妖。”陆应沉也不动，只静静地阐述着。
可听到的承洛却双手紧握，闭着眼道：“我是。”
“你不是，你甚至不是半妖。”
承洛还想反驳什么，可陆应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蛇妖，我除过，半妖，我也除过。可你这样的，我从未见过。你是被制造出来的。”
这下，承洛摸摸之前被碰过的那块蛇鳞，不敢再说话了。先前那些陡然冒出的旖思旎想，也浇灭了大半。
——全说中了。
他原以为，不被送回妖王处，就是成功逃过一劫，却压根不知道一劫过后还生一劫。有些尖利的指甲掐进掌心：不过死亡而已，总不会比被妖怪生生从凡人改造成出卖色相的劣种妖物更疼了。
却还是忐忑：“您要如何处置我？”
送去给沿芜君，他会处理。
陆应沉下意识想到，却未说出口。
或许除了心有疑虑，还有一点同病相怜：“夜露深重，你法力微弱承受不得，去外间取了暖衾，今晚在榻上睡吧。”
承洛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榻，距神尊的寝具只有一帘之隔，应当是夜宿的侍者睡的……这不是重点！
他是被妖王炼成这样的，一点一点照着那个从未见过的沿芜君样子打磨出来：“您不生气吗？不怕我是妖王派来刺杀您的吗？”
来之前妖王同他说过，当今的神尊是个半神，他有人的一面，应当感受得到爱恨嗔痴之苦。夷则妖王曾轻蔑地说“你去试试，看看那个小神尊的底线在何处”。
夷则妖王要求他成为一根令神尊感到痛楚的刺，可他现在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生死都被捏在旁人手中，他算什么东西，也配？
“去睡。”神尊没有回答他。
承洛眼看着他擦身经过，路过重帘时一层层亲手放下纱帐，鼻尖隐约嗅见浅浅的蜜味，很快淹没在寝殿缭绕的凝神香里，仿佛错觉。
夷则的好算盘注定不会成真，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沿芜君了。
正如陆应沉那句散入缭香的戏言——一个沿芜君都不够他疼的，如何敢去面对第二个？
不会再有第二根，能够让他感受疼痛的刺了。
这在神域并非什么秘辛，现任的小神尊是沿芜君从凡间带回来的。沿芜是先神尊麾下的一员骁将，也是最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先神尊故去前，身边只留下沿芜相伴。
先神尊消散那天，整片神域草木哀枯，空中异象持续整整半月。沿芜君踏晨星回到神尊大殿，向诸君告示神谕：他将从凡间带回新任神尊。
谁都不信新神尊会出现在凡间，直到沿芜带着年轻的陆应沉回归神殿——谁都说不出反驳的话了，新神尊与已故神尊长着同一张脸。
甚至已经不仅是面容了。垂眸的角度、顾盼的神韵…或许唯一的不同就在沿芜君身上。
因为沿芜君救了他，所以他不同于先神尊，对沿芜君产生了孺慕之情。
那时候陆应沉，按照凡俗年纪来算，大约十四五岁。本该是小孩儿最野的时候，却向来安安静静，像是团一眨眼就不知道会飘去何方的绒羽。
同村落的人们，也确实当他作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谁叫他来路古怪呢？
最开始谁收养的他，陆应沉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个挺好心的猎户家姑娘，独居在深山老林里，养他到五六岁。后来姑娘不知道听到什么消息，匆匆跑下了山，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山上又来了一群人，看猎屋里只有半大点儿的孩子，占了窝，要做山大王，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陆应沉卖了，换桶不义之财。
他抗拒得厉害，于是被绑起来打包塞进箱子里，不给沾水食。
后来那群土匪被官府的人缴了，就剩个净出馊主意的“军师”，收拾好金银财宝埋在一颗大树下，准备等风声过了再来取，结果却不小心埋错了箱子。
陆应沉只听见什么东西往下撒的声音，但实在没什么力气。
就这么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军师”觉得安全了，回来开箱。一打开，对上一双溶金色眼眸，突兀尖叫出声，丢下铲子就跑。
陆应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别人都跑了，家也没了，他也晃晃悠悠走下山。
后来遇见其他人，陆应沉才想明白那人怕什么：几天几夜，不进食水，又是个小孩子，若不是妖魔鬼怪，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他要是早想明白，就找个地方把自己藏好，绝对不会下山。
半人，在神域是异类；半神，在人间是异类。
他顶着一张人间不该出现的皮囊，又有一具无病无灾、不感饥渴的身躯。一开始，还能遇到几分好意。后来，那些好意变成更疯狂的东西。
贪婪、食欲、膜拜、恐惧。
他在人间跌跌撞撞，直到沿芜君寻到他。
彼时他被一群人架在火堆上，泼了一身油，身上结痂的、未结痂的伤口又痛又痒，都比不过他心里的害怕：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不死树上的灵果。
吃一个，长生不老。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献礼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