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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举火(三) ...

  •   林氏茧厂的围墙上高高地架着削尖了的竹竿子,尖锐的杆头冲外,提防着有人从墙上爬进来。

      茧厂里刚收完一季的新茧,从帐房里提出来的余银还有不少,加之大少爷来此收茧,也带了许多现洋,外头这么闹哄哄的,厂子里头就防着有不轨之徒偷摸翻墙进厂,又怕外面闹得厉害了冲击茧厂,满心焦虑之下,所有人眼底都挂了沉沉的黑眼圈。

      厂里的工人和管事的都分了两班倒,日夜不休地在厂里巡逻,生怕进了毛贼恶徒,有时听着外头闹得厉害了,又要提心吊胆失去理智的蚕农冲门,虽则只过了一天多,但人人脚底都已经累的打飘了。

      “大少爷,库房的帐已经点完了,今年共收入生茧一万一千三百二十斤,昨天运出了一千五百六十斤,还有九千多斤生茧堆在库里,这东西不得久放,得早点缫丝,可是现在厂子外头这个模样,很多女工都不敢再来,敢来的也根本进不来,这么多茧,还要大少爷尽早想想办法才好。”
      茧厂的大管事拿着账簿一项一项和林丹岐对着,对完了之后摘下单片眼镜爱惜地用绸子的衣角擦拭了两下。

      大管事生得一副猴儿成精的模样,身材干瘪瘦小,一根瘦精精的长辫子尾巴似的挂在背后,黑绸缎子的瓜皮六棱帽,顶上嵌一颗纯度不高的南红玛瑙,有人偷摸着说他的辫子是逢在帽子后头的,不然怎么总不见他换一顶帽?

      大管事长得令人发笑,但脑子也跟猴儿似的好使,这人抠抠搜搜得要命,偏偏喜爱摆弄算盘——他不喜欢花钱,只是享受赚钱的这个过程。

      林成德很信赖这个管事,大儿子一出门学事,就把这个管事派给了他。

      “另外,大少爷之前命令,能收多少茧就收多少茧,库里已经没地儿下脚,再多咱们也吃不下了,况且外头这么多茧,就凭林家哪里收的过来,大少爷是好心,只怕这好心是用错了地方。”

      管事的言辞里带上了点提点的意味。

      林丹岐没有说话,捏着一支毛笔,侧脸看着窗外。

      厂里不比林家大宅,窗外没有人工调/教的好景致,宅子里有特意为了听雨观景而培植的绿竹芭蕉,所有窗台下都是周密得当的扶疏花木,矜贵优雅地生长着,伴着书房内典雅的熏香,自然带一股风流气度。

      厂子里只有黄泥地,雨水打下来一砸一个坑,溅起泥水稀稀拉拉糊在鞋面袍角上,一眼望过去天地都是光秃秃的阴沉难看。

      林丹岐将笔搁在砚台旁,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手。

      林家未来的当家大少爷有一张和弟弟相似的清隽面容,二十三四的年纪,身量已经长成,是个高挑匀称的青年,脸上常年带笑,这点和他的父亲很像,一老一少在一块儿就像是两只笑眯眯的狐狸。

      “陶管事的意思,我明白。”林丹岐说话声音不紧不慢,透着股好脾气的温柔,口音里带着杭府的绵软,显得整个人都慢吞吞的。

      “但是林家在杭府这么多年,吃的就是蚕农给的饭,事到临头翻脸不认人,也太不讲道义了,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陶管事没说话,显然并不认可林丹岐的话,只是碍于主家的面子,不好呛声反驳。

      林家茧厂往年只收七千斤茧,就够一年的消耗了,可是今年,为着杭府的茧子滞销,大少爷咬着牙来者不拒,能收多少是多少,库房存量一下子盘到了一万多斤,足足比往年多了一半,杭府市面上四成的茧都被林家吃下了,这对豪富林氏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这么多茧,林家一户的缫丝厂根本用不完,要是砸在手里,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不至于动摇根基,但是在这个动荡时局下,能不犯错还是不要犯错的好。

      管事的心理林丹岐一清二楚,他用布巾擦干净手,转移了话题:“家里接到消息一定会来人,陶管事带人多转转,正门进不来,他们只能想办法从别地儿递消息过来。”

      陶管事点头:“哎,大少爷放心,不敢疏忽。”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声音一静,旋即是不绝于耳的呼喝,长街尽头有穿着蓝布大褂、头缠布巾扁帽的兵丁成群奔来,他们手里举着长长的竹枪,动作熟练且毫不客气地戳打着挡路的蚕农,三两下就从人群里清出来一条路。

      那架势,没有千锤百炼的练习绝没有这样娴熟的技艺。

      几十名兵丁穿过械斗的人群,凶狠地推开蚕农们,为身后一匹瘦马腾出路,瘦马上坐着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男人,留两撇修剪得光洁整齐的八字胡,下巴光光,一张容长脸,身后另有一匹黄马,马背上驮着的正是前去团练搬救兵的钟叔。

      容长脸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地晃晃悠悠,纺绸的马褂边缘圈着红边,肥大裤腿扎着缘,脚下粉缎布鞋,头上一顶西洋样式的乌缎硬礼帽,这样的搭配有些滑稽,但在蚕农们眼里,就多了许多令人生畏的气势。

      钟叔跟在他身后,只是不住地拿眼去瞧两旁道路,试图在里头找一张熟悉的脸出来,可是蚕农们被兵丁拿着竹枪赶做一堆,挤挤挨挨的人头里,只能看见乌黑或发白的脑壳儿。

      钟叔皱着眉拧过头,容长脸带了点儿为难和自傲的表情回头和这位林府的管事说话:“钟管事,实在不是我办事不尽心,你看,庄桥这里民风强悍,刁民成群,都不服官府管教,他们闹成这样子,也是为了讨口饭吃,县太爷仁德,这等讨活路的事情,哪里能强出头的?去年柳下也闹米祸,那群杀千刀不服王化的东西索性落草为寇去了,现在还在东柳山干拦路打劫的事儿呢。”

      “不过也是消息不灵光,早知道贵府大少爷纡尊来了,不用钟管事出面,我早早就带人出来了,你看,人都是现成点好了的,就等着县老爷发话哩。”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逻辑矛盾,庄桥为什么闹得这么厉害,不就是因为林丹岐来了,主持林家茧厂开始大规模收茧,才逐渐引来蚕农聚集的吗,这会儿又说不知道林丹岐在这里,可见都是谎话。

      钟叔不想多说,他知道这些地方的小头目们,个个都是阎王爷跟前儿的活鬼,干事不行,吃拿卡要是个顶个的一绝,为了拿点儿润手费,连天王老子的东西都敢摸一遍蹭点油水下来。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林家虽然豪富,也与不少大员有交集,但遇上这种过路小鬼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总不能时时拿大员去威胁各处小人物吧?

      钟叔一脸感激的模样,连连道谢,从袖子里摸出几块大洋来,塞进对方手里:“多谢团总照顾,林家茧厂在此多年,都仰赖团总庇护。”

      容长脸团总过手一摸就知道大洋的数目,掂量了两下,心里不太满意,林家明明是杭府首富,怎的出手这样小气?

      心里不高兴,他脸上就带了点傲慢的神色出来,之前的笑容淡了许多,自顾自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在一群兵丁的簇拥下,两人成功到了茧厂大门前,堆放待过秤货物的长桌被挪开,为首的兵丁用力敲打着大门,报上长官番号,听得是当地团练总兵带人过来,长久闭锁的大门终于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打开,瘦猴儿一样的陶管事伸着脖子出来看了一眼,松了口气似的,做了个圆圈揖:“各位可算是来了……”

      陶管事是做人情的行家里手,把这群兵大爷们安抚得舒舒服服的,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留下了几个帮忙“看门儿”的清兵,一是警告蚕农们不可再冲击威胁林家茧厂,二也是为了有借口再多拿点好处费。

      见他们走了,钟叔一把抓住陶管事的袖子:“老陶,二少爷可到了?”

      “甚么二少爷?”陶管事莫名其妙,旋即就被钟叔难看的脸色唬了一跳,“这里哪有二少爷——等等,你说二少爷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白了脸。

      把林家下人们吓得三魂七魄飞出了天灵盖的林凤声正带着他从路上捡来的小孩儿爬墙。

      厂子的正门、后门和各个侧门角门都被堵了,他转了一圈找不到入口,没奈何,只得在后墙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挑了个地,瞄准了那堵稍微不那么高的墙头使劲儿。

      “你坐在上头,看见了人就跟他们说‘二少爷来了’,让他们从里头把我接进去,记住了吗?”
      京师大学堂毕业的高材生顶着一身的拟物和大脚印子,蹲在和他一个德行的小孩儿面前,一句一句地教他说话,一直等小孩儿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才习惯性地拍拍衣摆站起来——拍了一下拍下来一巴掌湿漉漉的泥水,溅得一身长衫更没法看了。

      “点点飞作乱梅花,嗯,好设计。”他调侃了一自己一句,放下手里那个破竹篾,呼噜两下袖子,嘿哟一下拦腰抱起小孩,将他往墙上举。

      墙头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正巧是一人半高,属于成年人垫着脚努力跳两下能摸到墙头,但是独自一人无论如何也翻不上去的高度,林凤声一个文弱书生,也不会飞檐走壁的功夫,只能另辟蹊径了。

      “小心,坐稳了,别摔下去,看见人了吗?”
      林凤声垫着脚,伸长了手臂托住小孩的腰,免得他掉下去,这么高的墙,小孩子掉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小手轻轻握了握林凤声的大拇指,林凤声骤然意会,这就是有人来了。

      “哪来的小孩?”巡逻过来的工人和坐在墙头的孩子看了个对眼,瞠目结舌。

      “二少爷来了。”小孩儿不理他的问话,低着头和墙下的人对视,干巴巴地鹦鹉学舌道。

      林丹岐听见巡逻的人传来这个消息时,先是怔了一瞬,随即脸色一变,扔下手中账簿毛笔,一声呵斥脱口而出:“胡闹!这里这么乱,也是他来得的?!”

      话还未落地,人已经匆忙走到了门边,连伞也没要,顶着雨扎进了后院。

      他走到后头角门边上时,被指引着到这里的林凤声刚好也踏进门,一看见那个身影,林丹岐仓促的脚步就是一顿。

      林家锦衣玉食养大的二少爷手里提溜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篾子,聊胜于无地挡在头顶遮雨,一件好好的青缎绸子长衫从衣摆到大腿全是泥浆,稀里哗啦挂了半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浆子,肩上还有个醒目的大脚印,那张清秀的脸被雨水冻得略微发白,脸上也有剐蹭的擦伤。

      “你……”

      林丹岐咽下了嘴里的话,顿了半晌,对上弟弟带着点不好意思和讨好的笑容,深吸一口气:“谁让你来这里的?!家里没人能管住你了是不是?整天胡天胡地瞎闹,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里乱成这样,你要是出了事,叫爹娘怎么办!”

      长兄如父,林凤声和林丹岐相差五岁,林凤声早慧,两人一同进学,兄弟情谊深厚,又因为家里的管教,林丹岐一向认为自己是有教育弟弟的责任的,林凤声也从来乖巧,这还是他第二次气得这样头疼。

      第一次是弟弟偷摸着自己踏上北上的列车去京师大学堂报道的时候。

      林凤声抹了抹脸颊上的雨水,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林丹岐一眼看见弟弟脏兮兮的手,头痛得更厉害了,吭哧吭哧自己气了一会儿,宛如烈风一样猛然大步向林凤声走去。

      这架势像是要去打二少爷的,边上的雇工们都有些迟疑,万一大少爷下手狠了,他们要不要上去拉架?

      没等他们想出个子丑寅卯,那头的林丹岐已经到了面前,也没管弟弟身上的脏污,用力把弟弟抱进了怀里,温热的手在弟弟背上拍了两下:“臭小子,你吓死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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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举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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