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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举火(一) ...

  •   阳春清明刚过的钱塘,昨晚刚下过一场春雨,江南的雨大多缠缠绵绵,悄悄地淋湿湖畔绵绵的柳,这景色是值得文人骚客吟诗作对一番的,但路过这番景致的人们脸上丝毫没有动容。

      他们习以为常地从这里走过,泛黄枯瘦的脸上都是麻木,男人们身材大多矮小精瘦,脑后垂着长长的发辫,有的将油光光脏兮兮的发辫绕在脖子上,身上套着黑灰的长袍短褂,宽松的裤子被偶尔吹过的风灌得鼓囊囊,脚踝处用麻绳一圈圈缠住,多数人打着赤脚,在泥泞的地面上摩挲。

      女人们低头含胸,像是见不得光的影子,贴着墙根小碎步地走,露出梳得光光的头顶,肥大的衣服遮住了全部身体,裤子下露出一点点尖尖的细小鞋子,看起来还没有人的巴掌大。

      他们木然地被生活推着向前走,眼神里只有疲惫和麻木的呆滞,路上偶尔有嘎吱嘎吱的轿子经过,轿子的路线上倏忽便空出了一条宽宽的路。

      整个世界都透着沉默、压抑的氛围。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去典当棉袄的人家又多了,大多数人家一年辛苦到头,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往往一户人家也只有一件破洞漏面的袄子,没钱了就把袄子当了,扣扣搜搜紧巴巴地撑到年尾,攒下几个铜子再把棉袄赎回来,生活就像是悬在丝线上,稍稍有一点错漏,就是要人命的满盘皆输。

      因着这一件当来当去的袄子,还有人给当铺起了个诨名叫做“袄铺”。

      杭府钱塘镇上最常受人光顾的袄铺就是林家开的,林是个大姓,钱塘镇上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姓林的,但是要在街上提起“林家”,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哪家。

      杭府首富林家的祖宅正在钱塘镇,虽然是富庶鱼米之乡数得着的富贵人家,但林家家风清正,逢灾年必开棚施粥,每次林府要采买丫头小子,那都是外面人挤破头也要抢的好差事,进了林府,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逢三节还能做新衣,都是顶好的缎面衣服,普通人家攒上一年都不见得能攒出这样一根袖子。

      林家的袄铺给价公道,赎买也都没有二话,从不干店大欺客的事,因此天气一暖和起来,就有人上铺子去当了冬袄。

      坐柜的伙计熟练地抖开棉袄抻了两下,大声唱道:“旧袄一件,蓝粗布面,重六斤五两——”

      没有弹过的死棉花做的袄沉得压手,但说多么暖和,也不至于。

      粗黑带着裂纹的手从高高的柜台里接过了三十枚大清通宝和一张薄薄的契书,将铜钱在手里一枚枚地翻看过,年过半百的男人爱惜地把它们塞进了裤腰里,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笔相对于林家产业来讲小得不能再小的账被记在了一个厚厚的簿子上,老掌柜眯缝着眼睛,撅起嘴巴对准小小的紫砂壶口,吱溜一下吸了口滚热的茶水,舒服地叹了口气:“明天,又是月中了,把账理理,上主家交帐去,听说大少爷就从北边回来了,不晓得今年的蚕房收成几何,对了,前些天不是从下头收上来几卷吴道子的画?我记得是死当?把画儿也带上,二爷爱读书,喜欢书啊画儿的,你们往后也留心着。”

      这些侍奉了林家一辈子的老人们和林家早就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他们从小就在林家做小厮,长大以后听主家的话和林家的丫头婚配,生下的姑娘小子又在小主人身边侍奉,老了之后就放出去做个管事,替林家管理家业,这样一代一代下来,他们就是依附在林家身上的藤蔓,关心起林家来比谁都情真意切。

      林家向来子嗣不丰,老太爷膝下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全都远嫁到了外省,两个儿子倒是相互扶持,支撑家业的大房有两个少爷,二房则是两个小姐,在大户里着实是人丁稀少了。

      那些和林家一样富贵的商户,哪家不是妻妾成群子嗣绕膝?也就林家,连妾都不纳一个,不知道被其他人家私下里嘲笑过几次。

      他们嘲笑他们的,林家人不在乎这个。

      大房两个儿子,林丹岐和林凤声,一个沉稳能干,一个聪慧灵秀,不比那些混在鸦片脂粉堆里的污糟纨绔要强?

      但是还不等底下的铺子去向林家交帐,一个坏消息乘了风似的从北边刮来了。

      无锡闹起了洋鬼子,苏南一带的茧厂都关停了,蚕农发的蚕茧都卖不出去,已经饿死了许多人家,唯一还开的林家厂子被蚕农们冲击,连带着大少爷也被围在了里头,怕是要不好!

      这事情说来也是笔无头账,林家产业多,但到底是靠着布业发家的,尽管零零散散地做了银楼当铺酒楼等诸多产业,根底还是在布料上,杭府林氏的绸缎行销南方诸多省市,是一块肥的流油的大蛋糕。

      每年春天清明之后,蚕下了茧,蚕农们就会把茧子卖给茧厂,换一年的嚼谷,还清买蚕叶赊的账,勉强熬到蚕下来的第二年。

      杭府周围,有足足六七个村的蚕农都依附着林家的厂子活命。

      可是就在上个月,无锡那边闹了洋鬼子,无锡的丝厂纷纷关门躲难,而无锡——那正是杭府茧厂行销蚕茧的主要市场,买茧子的人都没了,谁还会当这个冤大头去底下收茧子?

      供应链迅速断裂,最底层的蚕农辛辛苦苦贷款借钱喂养了大批的好蚕出来,竟然全都砸在了手里——没人来收他们的蚕茧了!

      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求告无门的蚕农流干了眼泪,本就勒紧裤腰带过活的人们彻底失去了希望,白花花的好蚕花落在竹盘上,可是没人要它们!

      没人要他们!

      万物生发的春天,竟然也有不少蚕农抱着蚕花活活饿死在了家里,他们实在是没法儿了。

      这时,唯一还开着门的林家茧厂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

      林家手里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蚕茧到缫丝到织布到染印,一直到一件成衣做好,每一道工序都有专门的厂子,因此无锡的风波不过是让他们缺少了一部分转卖蚕茧的利润,其余也不干碍什么。

      只是蚕农们坐不住了,他们想要活命,就要卖出蚕茧,杭府以下几乎所有的蚕镇都动了起来,如同江海汇流,向着林家茧厂而去。

      这不是五六个村庄,而是整个杭府的几十上百的村庄!

      蚕茧被蚕农们自行压到了可怕的低价,饶是如此,林家的厂子也不可能吃下整个杭府的茧货,眼见着库房存货即将收满,还有无数的蚕农在赶来的路上,堵在厂子门口卖不出茧的蚕农们心急如焚,再加上还有黑心的贩子刻意压秤压价,在这样焦灼的局势中,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蚕农们为着收茧的事情大打出手,直接形成了一场暴动。

      亲自赶赴茧厂监督收茧事宜的林丹岐被正正好堵在了厂子里,暴动规模越来越大,半个庄桥镇都被卷了进去,火把通明混战了一个昼夜,街头到处是哀哀呻/吟的伤者和惨不忍睹的尸首,衙门被这阵势吓坏了,兵丁躲在县衙里,没人敢在这个当口出来安抚那些暴怒又茫然的蚕农。

      出事时,林丹岐身边的小厮正巧不在厂子里,他见势不妙,倒也机灵,迅速奔回主家搬救兵,还好庄桥镇就在钱塘下辖,两地路程两个时辰,他紧赶慢赶,终于在天亮前赶回了林家。

      一听见这个消息,林家上下都急了,不过是收个茧而已,怎么竟闹成这样了?

      林成德迅速站起来:“快备车马,我这就去庄桥,那里的庄头早年跟我一起进过学,算是会干事儿的,他知道丹岐在厂子里,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二老爷呢?”

      一旁穿着绿绫撒花长裤的丫头忙脆生生地答:“二老爷在老太太那里呢。”

      林成德拍了拍脑门,他一下子给急忘了,还是他让二弟去安抚老太太的,老太太年事已高,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怕是会忧虑过度。

      “哦,跟二老爷说,让他去联系嘉兴那边的厂子,问问那边行情怎么样,能不能再多吃一点茧子,让他立刻动身!”

      小厮垂着手应了声是,但还没跑出花厅,就见一个人从拐角急匆匆过来,他立刻站住了:“二少爷!”

      “爹。”
      其人未见,其声已至。

      来人一身天水青的长衫,尽管顶着个辫子头,也显得眉目俊秀,身形高挑。

      看见这个最宠爱的小儿子,林成德压下心里的急躁:“我这就去庄桥,家里这兜子事,你先看起来,内宅有你娘管着,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林凤声就打断了他:“庄桥那里让我去吧。”

      “你说什么昏话!”林成德想也没想,“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应付得来这些事情!”

      林凤声微微蹙眉,还是好脾气地说:“爹,我都十九了,哪里是小孩子了?况且我都是独自一人上京师上过大学堂的了,要不是前年废除了科举,我都能入朝为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

      这话说得在理。

      自从国门大开,京城的大人们就搞出了一套又一套“强国”的法子,今儿个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把轰隆隆的洋机器弄进来,逼死了多少小民,明儿个又是变法,一忽儿皇帝不是皇帝了,一忽儿又说皇帝还是皇帝,只是皇帝不能干皇帝的事,要给大臣们干——那还是皇帝吗?!

      大学堂就是在这个风潮下弄出来的东西,仿照西洋的学制,作为国家最高学府,设立综合性学科,里头不仅教授国文四书,还教习西语、数学、天文、物理等等诸多科目,拣选具有真材实料的人才充实政府,短短数年间,为清廷输送了大批真才实干、思想先进开明的优秀青年,令官场风气为之一新。

      能考进京师大学堂的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几乎是预定了锦绣前程,无奈大学没开办几年,京里又卷起了新的风潮,政|变频发,各种运动、起义层出不穷,最糟糕的一次,连太后都逃出了京城,京师大学堂也就无奈地停学了。

      京师一天天乱糟糟地唱着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菜市口斩了多少人头,六君子的血还涂在地上,大学堂旋即因教授西洋学问而得了个“蛊惑人心,欲行邪道,不尊孔圣”的名头,被太后下懿旨撤办,即将毕业的林二少爷就提着行李只身从京师返回了杭府。

      也正好是他回来了,林家上下已经被京里的动静惊得一跳一跳的,他再不回来他们就要派人去接了。

      算起来,这还是二少爷十七岁的事情,照这个时代人人早熟来看,他本也该是能顶立门户的大人了。

      只是林家人向来格外偏疼这个天生聪慧过人的儿子,总把他当小孩看,不忍心让他吃苦受累,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这么一说,林成德就有点讪讪的:“嗯……一码归一码,这事情你没有经验,还是我去更恰当。”

      林凤声叹口气:“爹,经验都是积累起来的。我不是当家人,不怕陷在里面,如果你被围了,那林家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哪有仗还没打,主将就冲到阵前去的?况且大哥那里不过是个引子,根源还在蚕茧收买上,蚕农的茧一天没人收,这乱子就完不了,迟早还是个暗炮仗——这才是值得劳动爹去想办法的事,我这个闲人,正适合干干跑腿的体力活。”

      这一套话说得漂亮,连林成德都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儿,只好叮嘱小儿子带足人手,忧心忡忡地目送一队人烟尘滚滚地赴北而去。

      马车行驶在崎岖的土路上,车架摇摇晃晃,颠腾得里面的林凤声七荤八素,骑马跟在马车旁的家丁们担心地往车里看,瞧见二少爷一张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都要咬出血了,不由得大声喊:“二少爷!要不慢点儿吧!晚饭前能赶到庄桥的!”

      林凤声在家时一贯坐的是轻缓的轿子,京师到杭府也有火车周转,哪里被这样狂暴地折腾过,但他还是咬着牙拒绝了:“就按这个速度,午时前一定要到庄桥!”

      主家发话了,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闷着头赶路。

      马车里的林凤声使劲咽了一口气,生怕一张嘴就吐出来,在这样风暴似的颠簸里,他竟然还苦中作乐地品出了一点乐趣,把马车看作碰碰车的话,这岂不像是在游乐园中战得正酣?不过方向盘没在他手里罢了。

      没错,林凤声虽是清光绪二十五年生人,但他的灵魂却来自几个世纪后的国度,在那个科技高度发达、文化产业兴盛的年代,多的是人将自己的生命投掷在全息游戏里,开通直播分享自己的游戏生活。林凤声倒不是这种沉迷享乐的玩咖,不过是生活所迫,不得不接下这份和专业不怎么对口的工作——游戏内测玩家,在游戏正式开服前用各种方法检测游戏世界的稳定性,同时想办法开辟多样化的游戏路线。

      简而言之,就是在这个游戏里实打实地活一辈子。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高真实性的游戏世界很容易让玩家过度沉迷,尤其是这样要沉浸式地过一辈子的人,极可能在脱离后分不清游戏和现实,导致严重的后遗症。

      可是林凤声也没办法,反正他重病瘫痪在床,倒不如借此给自己挣一些续命的钱,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这个世界是公司截取了真实历史片段构建而成的,里面出现的所有人物都有真实历史原型,连人物性格都做了全真模拟,有时候林凤声也会思考,他到底是一个二十二世纪重病在床的青年,还是十九世纪末钱塘林家受尽宠爱的小少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举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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