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画》初禾二

1、第 1 章

　　01

　　上午十点，十字路口的早餐铺人挤着人，蒸包子的大屉一揭开，白烟腾空，不等烟散，包子就被一抢而空，显出老板挂满汗水的脸，“下一笼等五分钟，钱往这儿丢！”

　　艾潇骑着一辆三轮板车从巷子里冲出来，那板车着实有些年头了，速度一快就叮当作响，活似当场就要表演一个散架。

　　小垣县日出晚，此时正是买早点的时刻，艾潇怕板车擦着人，在路边来了个漂亮的甩尾，拿上他妈安女士挂在车把上的买菜钱包，便急匆匆挤入人群。

　　“刘叔，二十个酱肉二十个鲜肉十个蔬菜！”艾潇边说边拿出一百块，往蒸笼边的纸盒子一丢，乌黑的眼珠子一转，看着特别机灵，“刘叔您辛苦啦！您这包子蒸得又白又软，油汪汪的，我一口能吃三个！”

　　“你这小子！我这包子有你脸那么大，你一口三个，夸我还是骂我偷工减料呢？”刘叔膀大腰圆，一脸横肉，手臂上还文了条大花蛇，干起活来就绷着脸，也没什么笑脸迎客的意识，看上去很不好惹。

　　但艾潇嘴甜，艾家的旅社也从不像其他旅社仗着买得多讨价还价，刘叔每次看见艾潇，听他笑嘻嘻跑火车，都忍不住笑，一屉一屉打包好了，还总想送他点卤蛋油饼。

　　“谢谢刘叔！刘叔生意兴隆！”艾潇提着三个大口袋边跑边喊，还不忘艰难地啃一口手上的油饼。

　　刘叔吼他，“看路！回去吃能饿死你？”

　　艾潇：“能！刘叔，怪您的饼太香！”

　　刘叔：“……”

　　这皮猴子刚放暑假那会儿闹过一个洋相，双手都提着口袋，刘叔想把送的油饼也塞他口袋里。他馋猫似的，非得咬嘴里。跑出几步想起还没道谢，一句“刘叔寿比东海福如南山”刚开了个口，油饼就啪叽掉在地上，引来众人哄笑。

　　刘叔看着艾潇费劲吃饼的背影，居然想下回要不给饼打个孔，找条绳子挂艾潇脖子上。

　　艾潇美滋滋嚼着饼，回到三轮车边却登时傻眼。

　　“我轮儿呢？”

　　本就破破烂烂的三轮板车此时缺了个后轮，歪在路边。卖豆浆的婆婆指着路对面，“叫你几声都听不到，还轮儿呢？轮儿被你自己飞出去啦！”

　　艾潇想起停车时故意耍帅的一幕，顿时蔫了。

　　王桨他们几个新买的自行车特别酷，没后座，飚起来跟飞似的，王桨老是在人多的地方停车，嗖一下甩尾。他听见女同学们议论好多次了，说帅得没边儿。

　　艾潇没自行车，小垣县太小了，从家到学校走路也就一刻钟，用不着自行车。但刚上初中的小男生哪个没点攀比心理？艾潇觉得幸好家里有辆三轮板车，没事就在心里练习甩尾，谁知今天刚实操，就把轮子给甩掉了。

　　艾潇捡回轮子，蹲着研究了半天，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修不好。

　　包子快凉了，他回头跟婆婆说：“阿婆，我去叫我爸，您帮我看着车啊。”

　　婆婆笑着撵他，“你这破车，扛回去还得修，哪个冤大头要来偷？”

　　小画旅社就在十字路口东边的蝉子巷里，也就几百米，只是包子拎着重，艾潇才骑车出来。

　　气喘吁吁跑回旅社，艾潇将包子往石榴架下的木长桌一放，“爸！咱车散架了，轮子飞了老远！您快去看看！”

　　已有早起的旅客在院子里洗漱、等待早餐了，一听觉得有点严重，但再一看艾潇那咋呼呼的模样，又觉得好笑。

　　有位女士问，“怎么散架的啊？”

　　艾潇灌一口豆浆，添油加醋讲起自己为了给大家抢包子，把三轮蹬得像风火轮，“说时迟那时快……”

　　“就你会耍帅！”艾力军今天不用去研究所，从厨房出来，手指在艾潇后脑勺上一敲，“把车蹬坏了还好意思吹呢！”

　　旅客们大笑，“老板，你这儿子真逗。”

　　艾力军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回屋拿了工具箱，出门之前叮嘱艾潇吃完早餐回去写作业。

　　“我放假啦！”艾潇嘀咕：“当老板还写什么作业。”

　　旅客们又笑，“你才上初中吧，就是老板啦？”

　　艾潇指指门口的牌子，又指指自己，“我呢，就是小画。”

　　艾潇将做作业的事抛在脑后，和客人们说起小画旅社的由来。

　　他们一家不是本地人，他出生不久，他爸艾力军就被调到西北搞文物保护，专攻壁画修复，这工作单调又辛苦，他妈安林婕放心不下，便也跟来，起初挂靠在旅行社当导游，几年后分出来自己干，开了这个旅社，用他的小名来命名。

　　正说得起劲，安林婕来赶人了，“净知道玩儿！回去写作业！”

　　旅客们跟安林婕说：“你这儿子一看就聪明，学东西肯定不费事。”

　　安林婕一身酒红棉布长裙，长辫子盘在脑后，干练又有气质，“就是皮，还话多，待不住，成天想往外跑。”

　　“男孩子就皮这几年，我看他忙一早上了，肯帮店里干活，还是孝顺的。”

　　“这倒是，他恨不得当司机带客人呢。”

　　客人们和安林婕聊了会儿，艾力军骑着修好的三轮板车回来了，几个和旅社签了合同的司机来接客，吃完包子的客人陆续拖着行李箱离开。

　　夫妻俩将院子收拾一番，安林婕说：“今天看样子得住满，我刚看过订单，全订出去了。”

　　旅游旺季，他们这样开在老城里的民宿小旅社比新城的酒店还受欢迎，即便建在小巷子里，客人也络绎不绝。

　　“下午不得消停了。”艾力军在露天水池边洗脸，“上次我在巷口树的牌子不管用，看不见。”

　　小画旅社啥都好，客人们在网上留下的唯一“不足”就是位置难找。每天前台都会接到许多电话，问蝉子巷怎么走。老城的路蚯蚓似的，说也说不明白，店里谁有空谁就去接。

　　“不是还有我吗？”本该写作业的艾潇又冒了出来，“从今天起，我就是咱旅社的看板郎了！”

　　安林婕拿他没办法，嗔笑道：“你就是不想学习。”

　　“社会学习也是一种学习！”艾潇头头是道。

　　下午三点多，艾潇午觉睡醒，穿上AC米兰的球衣，盘着球往巷口跑。

　　这个时间，今天要入住的客人们陆续到了。蝉子巷是个大巷，里面还分着好几条支巷，支巷里又有小巷，客人们一般在最外面的巷口就迷糊了，不是给旅社打电话，就是问行人。

　　艾潇看见拖箱子四处张望的人就凑上前，“您好，是去小画旅社吗？”

　　如果是自家的客人，他立马自我介绍，抢着提行李，热情领路——当然客人们见他个子小，几乎不会让他提行李。

　　如果是别家的，他也会耐心指路。

　　下午的日头本来就烈，俩小时忙活下来，球衣已经浸透了，嗓子也说得冒烟儿。

　　太阳快落山时，整座小城都被紫红色的霞光笼罩，美得惊人。艾力军来叫艾潇回家吃饭。

　　今天的大菜是红烧鱼，艾潇最喜欢鱼，平时一人就能吃一条，这顿却只夹了一筷子，之后就不断夹茄子肉片扒拉饭。

　　有的旅客为了感受当地风土民情，会和旅社的老板员工一起吃，一人交十五块就行。安林婕以为是今天客人多，艾潇怕客人不够吃，才忍痛放弃最爱的鱼。

　　“鱼够呢，大家都提早订了餐，我有数，锅里还有。”

　　艾潇已经刨完最后一口饭，把嘴一擦，“妈，鱼刺多，理刺费时间，我这还有事儿呢。”

　　安林婕好笑，“你有什么事儿？”

　　“接客啊。”艾潇说着就要跑，“我看过订单了，客还没接完呢。”

　　“回来——”安林婕叫不住，艾潇跟条鲤鱼似的，跃出院门就没影儿了。

　　“由他去吧，就这两天热情。”艾力军太懂自己这儿子了。

　　“你这当爹的。”安林婕说：“他看订单，看啥订单，客人又不是非得要他接，人家自己找着路了，他这接也是接个寂寞。”

　　艾力军吃着艾潇剩下的鱼，“这不正好吗，有了教训，明天就不傻等了。”

　　艾潇不知道客人已经到齐，在巷口一边颠球一边打望。

　　此时晚霞只剩一丝幽蓝的余光了，天幕上浮起第一片星，在暮色下不那么明亮，就像海水上浅浅泛起的鳞波。

　　艾潇问了好几拨游客，都不是去小画旅社的。他也不泄气，继续等着，反正他也没把这当活儿，在家也是颠球，在这也是颠球，都是玩儿，在这观众还多呢。

　　艾小画，是人来疯的性子。

　　随着天彻底黑下来，街头巷尾摆起烧烤摊、夜啤酒摊了。艾潇终于玩累了，正想穿过马路，买条烤鲫鱼解解晚饭没吃到鱼的馋，就注意到从旁边射来的视线。

　　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比自己矮点的男孩正看着自己。

　　男孩穿着白色T恤，迷彩长裤，肩上有两条黑色肩带，似乎是背着一个不怎么大的包，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炫色箱子——珍珠壳那种，在路灯下流光溢彩。

　　男孩很白，漂亮得像女孩，小垣县的孩子都黑不溜秋，艾潇自己也是小麦色皮肤，一见这男孩就知道是游客。不过他的家人呢？

　　艾潇赶紧走过去，“弟弟，你是不是迷路了？蝉子巷的路不好找，你们订的哪家？我给你指。”

　　男孩皱眉，露出不悦的表情，“弟弟？”

　　艾潇乐了，伸手在自己额头和男孩额头间比了比，呃，人家好像也没比他矮。

　　男孩被碰了额头，退后一步。

　　艾潇有些尴尬，“那个，我家的旅社就在里面，我不是坏人，你跟你爸妈走丢了吧，我带你找路。”

　　男孩黑沉沉的眼中忽然发冷，“我一个人。”

　　艾潇双手往胸前一缩，“耶？”

　　男孩说完拖着行李箱就要进巷子。艾潇后知后觉发现，这人难道没有订房？

　　那还愣着干什么？拉客啊！

　　“你没订房吧？我家叫小画旅社，院子很大，房间干净，床又软又舒服！”艾潇想帮男孩拉箱子，但面对年纪相仿的人时，他反而不像和成年人瞎扯时那样放得开，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

　　男孩问：“你们家还有空房吗？这一片都没房了。”

　　这话把艾潇问住了。他怎么一激动忘了今天已经满客？

　　但这是他头一回拉到客人，当然不想放弃，“放心，保证有你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