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愚》煜君烛

1、结局（上）

　　“‘《山海》有言，痴本智者，为守一方水土安宁，自丧一魂一魄转世为愚，除魑魅，荡魍魉，平阴阳，定五行，无人可比，无人可敌。’，杨桃，你看这话说的可够神的。”

　　王念占据了我的电脑桌，本来想着查点东西，结果正好看到我搜了这句话的浏览记录。

　　我叫杨陶，我也不知道爸妈为什么给我起了个水果名，也许我真是买杨桃送的。

　　王念跟我是大学同学，现在北漂，又成了我的合租室友，曾经在大学宿舍无话不谈，现在，依然无话不谈。

　　“嗯，这句话写得好。”

　　我走过去，心不在焉，王念看我对着电脑的显示器发呆，便问我道：

　　“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我今天是阴差阳错才知道这句话，”我点了一支烟，辛辣的烟味钻进了我的鼻腔，“本来，这是一个视频底下的评论，读了几遍，觉得这话写的，越来越像在说我心里的秘密。”

　　“什么秘密？”

　　王念东西也不查了，本身就觉得这句话写的玄乎，觉得我即将给他讲一个玄乎的故事，他就眼巴巴地盯着我，生怕我不讲了。

　　“快说，是不是关于守村人的故事？”

　　“看了这段话之前，我从不觉得他是守村人，只觉得他是可怜人，每年的清明，我去看他，带上好酒好菜，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我吸了一口烟，慢慢说：

　　“他出过事，是我救的，从前他走在路上就会被孩子们欺负，所以我就想给他找个地方住。当时我们家特别穷，我上大学的钱都东拼西凑的，炕又窄，我的屋睡不下第二个人，所以就收拾了柴房给他当屋子住，小屋子冬天特别暖和，我还给他起了名字，叫杨不愚。”

　　“后来呢？”王念问我。

　　“后来，要是他还在，今年应该是他住在我家第十年了。”

　　提起他，我颇有些惋惜和愧疚，愧疚占了大头。

　　“我上大学走的前一天，杨不愚为了救我，被村里的仇家开车撞倒了，没救过来。”

　　我不想叫他傻子，我从不觉得他愚笨。

　　“你从头开始说，”王念听了一星半点的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给我搬了把椅子，他爱听故事是有了名的，“从你怎么认识这个人开始说。”

　　我笑了笑，从头开始讲：

　　我叫杨陶，生在一个普通农户的家里，父母有点文化，也更有远见，我家里不富裕，靠收成能吃饱饭，钱挣不来多少。

　　我们家在这个村子里极其和善，和一些尖酸刻薄的邻居反差怪大的。

　　人家上学的成绩，那叫一飞冲天，我，杨陶，只能说是水面上崩石子儿——起落落起落落落落。

　　我真的不爱学习，成天是下了课就去疯跑，用现在的话说，人家玩够了回家卷起来，我，从来没有玩够的时候。

　　一个夏天，约莫是五月底了，都开始热了，我穿着裤衩背心，背着裂了小口的布书包，里头没装着几本书。

　　我平时都在河沟子边上玩，但我是个身体健壮的旱鸭子，一个人揍十个，但不会下水游泳，这天儿正热着，却有一群认识的小男孩们围在大河边上，为首的那个杨柱还喊呢：

　　“别救他，别救他，上不来就淹死他！”

　　我走近人群，听见后边害怕的小孩们絮絮叨叨：“把傻子扔水里，不会死人吧，咱们回家吧，我害怕。”

　　我一听觉得事情不对，就挤过人群，看到旁边的同班男孩往水里扔石头，而水里有个人，就是流浪在村里的傻子，他艰难的沉浮着，痛苦的呛着水，头上、脸上已经被石头打的出了血。

　　“你们干嘛呢，你们这不是杀人吗，畜生教你们的把人扔水里？”

　　我急了，指着同班那个喜欢欺负女生的杨柱大骂。

　　“管.....管你什么事？老子就扔了，怎么着？”

　　他怂了，他知道我打架厉害，围着的一圈人，都知道我打架厉害。

　　“怎么着？”

　　我不管他那么多，照着他的左眼眶“咣”就是一拳，打的他眼冒金星。

　　别看我今年十五岁，我可是孩子王，一身腱子肉，像他这样的，我一只手拽着他领子就能扔出去。

　　其他围观的男孩们本来就怂了，看见自己的老大挨打，更是“哇”的一声都散了，甚至都没人去搀扶他。

　　“你他妈给我等着。”

　　我只当看一个笑话：

　　“滚回去找你爹告状去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狠话都没放完，也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落水的人在村里居无定所，大家都叫他傻子，不知道是受过什么刺激，还是病的，脑子不大清楚。

　　我看着他，犯了难，我他妈不会游泳啊，这可怎么救人？？？

　　我大声问他：“兄弟，你会游泳吗？”

　　他摇摇头，眼看那水就要没过他的鼻子了。

　　“操，就这样吧。”

　　我脱了鞋，扔了书包，心一横，跳进那湛绿的水里，我下去，就被灌了一口水，带着牛粪味，我心里暗骂：

　　“这水里真恶心。”

　　我奋力地往前扑腾，身子不住的下沉，我憋着一口气儿，一个猛子攥住他湿透了的衣裳，拼了命地想把他往岸边拽。

　　“使点劲啊兄弟，我不会水啊，你不扑腾一下咱俩都得淹死！”

　　我着急了，他横竖是个成年人，体重大于我，拖着他我是真的扑腾不动，河沟子里都是淤泥，陷进去人就没了，我看着他绝望的脸，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杨桃儿，你们在干什么呐，出不来啦？”

　　村尾住着的杨太爷过来——村里一般都是本家，基本沾亲带故，他养着好几头牛，还有一头水牛，平时他都是大早晨来让水牛下水，今天不知道怎么，下午来了。

　　听见杨太爷招呼，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拼了命的大喊：

　　“太爷，我撑不住了，救命！”

　　杨太爷也知道我不会游泳，于是将绳子套在大水牛身上，另一头扔给我，我拼了命的揪住他的衣服，生怕他呛水了睡过去。

　　“呜呜呜呜呜！”

　　他说话不利索，这时候已经是害怕到极限了，意识到还清醒。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拽着绳子往上窜，衣服上沾满了水的我觉着身子沉重异常，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喷薄而来。

　　“太爷，”我一上来，头晕目眩，强撑着跟太爷说，“让三宝（牛）使点劲，咱把他拉上来，别让他淹死。”

　　“行。”

　　杨太爷会驾牛，不知道发了什么口令，牛便往后撤，还使劲用牛角勾着绳子。

　　就这么着，他也是拼命没松手，像落汤鸡似的被拉上来，惊魂未定，坐在岸上吓得直掉眼泪。

　　“你又不会水，怎么敢下水救他？”

　　杨太爷不可思议的打量着我。

　　我挠挠头，说道：

　　“杨柱那个天杀的，把他扔水里想淹死，我就怕我不救他，没人能救他。”

　　杨太爷笑着拍拍我，说道：

　　“好孩子，不能因为你与其他人的恶格格不入，就放弃行善，傻子是个可怜人，看看家里能不能给他个地方住，不行就送到太爷这来，从前他吃百家饭，被人骂几顿，我倒觉得没什么，现在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是给他个住处最安全了。”

　　“好。”

　　我跟太爷说完话，又想摸摸三宝，结果三宝嫌我身上臭，往后跑，给我气的，还是抓住牛角强行摸了一把牛鼻子，鼻子湿软，是三宝健康的表现，可见杨太爷养牛用心了。

　　等我再去看傻子的时候，我发现傻子已经站起来了，手足无措的看着我们。

　　我过去，检查他脸上的伤。

　　“你没事吧，是不是吓着了？”

　　他摇头，露出孩子一样的笑。

　　我顿时觉得心酸，他少着也有三四十岁了，让一群孩子这么欺负，我又问：

　　“你怎么被他们扔河里的？”

　　他比比划划的，连说带演，大概意思是杨柱他们一群人将他抬起来，扔进河里了。

　　我看我俩浑身湿透，就想带着他到我家里去烤烤火，我就向杨太爷辞行：

　　“太爷，我先带着他回家了。”

　　太爷眯着眼点点头，继续盯着三宝下水解暑了。

　　路上，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

　　他答道。

　　“他们，都这么，叫我。”

　　“我不觉得你傻，叫你傻子这是想随便欺负你，这可不行，”想起杨柱对他的辱骂，我就挺生气，说道，“我给你起个名儿，你叫不愚，行不行？”

　　他笑了，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不愚”，只觉得有人和他说话，就开心。

　　“愚就愚蠢，我不觉得你愚蠢，所以我叫你不愚，你知道了吗？”

　　他忽然抬头看了我，眼睛里亮亮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光芒。

　　“没事了，不怕，再有人欺负你，把你扔河里，我就揍他们，就像今天我揍那个大个子。”

　　我心疼起来，他总是笑眯眯的，这回可是给我狠狠的整心疼了。

　　说罢，我挥起拳头，给他看我强壮的肱二头肌。

　　他摇摇头，说：“他们，不，不欺负我了，因为，因为，因为你。”

　　“对，我保护你。”

　　不愚在这个村子里居无定所许久了，在今天之前，也有个两三年了。

　　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是突然出现在了这个村子里，一开始大家害怕他，不敢靠近他。

　　当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想要口饭吃的时候，大家忽而开始欺辱他，我用石子在河里打水漂的时候，其他人的石子都用来砸向这个无助的人。

　　到了家门口，我妈正在大灶上烧火做饭。

　　“妈，”我扔下书包，带着不愚进了屋子，“我烤烤火。”

　　“呀，”我妈看看浑身湿透的我们俩，又看不愚脸上让人砸的都是伤，“你们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傻子了？”

　　“杨柱那个狗养的，想把他扔河里淹死，我给他拽上来的。”

　　“快换一件衣裳，”我妈找了我的一套干净衣裳，又拿了一套我爸的衣服，给了不愚，“别着凉了，赶紧换衣服吧。”

　　正说着话，我爸也进门了，看见不愚也在屋里，还纳闷呢，一看他脸上，也是一声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啊，给傻子脸都打坏了。”

　　“杨桃儿说了，是杨柱打的，要把傻子扔河沟子里摔死。”

　　我妈听了也生气。

　　“你说说，傻子就是想吃口饭，打人家干嘛啊。”

　　“别提了，杨柱爹今天才各色（各别）了，雇了几个农户来给他种地，一分钱不给，说什么苗子种歪了，还让杨柱提着铁锨追人，这不是有意思么。”

　　我爸提起杨柱，也是生气，大骂他们家不是人。

　　我带着不愚换好了衣服，就说：

　　“爸，妈，咱家不是有个柴房吗，收拾收拾让不愚在里边住吧，他到了外边迟早会继续被欺负的。”

　　我爸我妈一听，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陷入沉思。

　　我也知道，爸妈有点文化，但还是种地为生，这粮食就这么多，多一个人的饭，就少一点收入，我也长大了，饭量正大，爸妈发愁，我也理解。

　　谁知道我爸心一横，说道：“没事，不就是多一个人吃饭么，吃吧，一会儿柴房收拾一下，让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