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的自我修养》只宥

2、花月楼（1）

　　二月，扬州城正值寒春。

　　城外山林依旧是一层青绿，今早刚下了雨，天是灰蒙的，地上布着粘稠的泥土。

　　阿离一袭红衣，单手撑着油纸伞，伞面上点缀着清冷高傲的梅花，正如她的红唇粉黛，艳美如春风红尘。她脚边踩开泥泞，正闲步朝远处一座院子走去。

　　到地方了，阿离收伞敲门，只两下，门缝里伸出一张扁脸，问她为何敲门。

　　“听闻这里，做丹药买卖，我最近走了霉运，便想着过来碰个运气。”说着，阿离悄悄将一块碎玉塞进扁脸男手里。

　　扁脸男一脸嫌弃，细细摸过碎玉的质量，闻见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才开门将门外的少女放了进来。

　　“从哪里来的？”扁脸男多问了一句。

　　阿离：“涂山旁边的山沟里。”

　　涂山，妖狐一族的地盘，妖界妖都所在。

　　扁脸男原本放下了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仔细打量起来人，确见她一身媚骨又好似不染风尘，与涂山那些高傲的狐狸精一模一样。扁脸男不再细究，最终对阿离说道：“快去吧，待会儿拍卖就要开始了。”

　　阿离谢过，只身前往里院。屋子里早就坐满了人，阿离挑了末坐，悄声坐好。

　　进了陌生的环境，阿离习惯性的打量起周围的人，舍远取近，她抬起眼眸，首先便是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这人阖着眼睛，但理应是在假寐。对方不醒，倒是方便了她的行动。遂而，阿离开始大胆地观察起他的全貌。

　　单见这人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如巍巍山脊，唇薄如翼，如翩翩公子，颇有些天人之姿。他的眉是剑眉，许是闭着眼睛的缘故，阿离觉得这份锋利中似乎带有几丝温情 ，这让她愈看愈是好奇，眼皮下的一对眼眸究竟是何模样。

　　“这位姑娘？” 声音是从旁边传来的，阿离离开许久的神识骤然被拉了回来，手上难免冒出冷汗。

　　她未来得及应，更未来得及收回打量的目光 ，于是当对面之人睁眼时，两人恰好就四目相对了。

　　这一撞几分措不及防，阿离脸一热，心虚的迅速低下了头。

　　以至于她只能在心底流连、感叹，她从未见过那样一张脸，眉目里透着异于常人的冷冽，鼻如山脊般落下重重幻影。一个眼神，凌厉得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阿离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身旁一直有人在叫自己。

　　她急急应了一声，再次将眸光投向对面。这一次，似乎和缓了许多。

　　对方不看她，又一次阖上了眼皮。

　　“姑娘？你是为何来的？待会儿可要买什么合适的妖丹？要是身上没钱，跟哥哥我说。”旁边的人见她貌美，一个劲的献殷勤。

　　阿离瞥了他一眼，故作惆怅的叹了口气，“我考试落榜了，自然是要买大补的妖丹，这位……可知今天会出什么等级的妖丹，或者是灵药吗？”

　　眼见那人的手就要搭下来，阿离悄无声息地一躲，这些动作全部被对面之人收入眼底。

　　‘落榜’ ？
　　妖界对此，似乎只有一个说法。

　　于此同时，在众人留意不到的屏风后 ，立了两道影子，一男一女，话音断断续续，里面的人施法隔了音，外边的人听不见。

　　“怎么多了两只妖怪？”约莫四十岁模样的妇女挤着脸上的胭脂粉，面容严肃地望着屏风外。她的目光落在末坐的两人身上，这两人衣着打扮光鲜亮丽，气质非凡，全然不似该来此会之人。

　　另一人顶着一张扁脸，看起来态度恭谨许多，妇人话音一落，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碎玉和两片叶子，妇人盯着，脸上难免露出惊讶，“我仔细查了那两人交上来的信物，那女子递来一块碎玉，上边沾有桃花香气，再看玉上花纹，像涂山之人。”

　　“涂山？” 妇人意味深长的将这二字念了一遍，“原来是只狐狸精。”

　　扁脸男：“这山沟里的妖怪将来是要当使者的，不管什么地位，她今日来了这一趟，就难免和我们有牵扯，依小人所想，若今日帮了这小妖一把，日后妖界内部也会有我们的一份势力，大人可从长计议。”

　　闻言，妇人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另一位是？”

　　妇人手里拿着方才扁脸男递来的叶子，话音带着鄙夷的笑，“青鬼一族，竟有余孽？”

　　外边，阿离闻见一股不大自然的妖气，似乎是从对面之人身上传出的，阿离蹙起眉头，看似不经意地扫开了自己面前的空气，话音里询问的意味不轻不重，“我听闻妖主大人三个月前灭了一族妖怪，那些妖怪的妖丹个个都是顶好，也不知今日会不会见到？”

　　闻者一笑而过。

　　“谁人不知今日这里卖的都是些糙货，姑娘可别装不懂，想那青鬼一族，可是上古妖族，我听闻咋们的妖主生性残暴，现今妖主能取了他们的狗命，想必那妖丹，定是被妖主大人生生捏碎，无论如何都是轮不到我们做买卖的。”

　　说话间，阿离抬眼瞧了对面之人一眼，还在假寐。

　　“让各位久等，是我招待不周了。”一个响亮的掌声落下，一行人从外边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位女子，紫色衣裳，一张圆脸上像是打了半盒胭脂，白得发亮。

　　阿离嫉妒得悄哼了一声 ，暗自决定改日要换一盒水粉。

　　领头的女子一脸笑意的将客套的好话说了一遍，便进入了正题，“各位，老规矩，价高者得。”

　　说完，身后的一行人开始打开各自手里的木盒子，浓重的妖气夺空而出，久久萦绕不去。

　　第一枚妖丹开价才五十灵石，可谓是物美价廉。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激动的拍桌而起，然后放声欢呼。

　　这些人存了不少灵石，看起来筹备已久。经过几场竞争，他们大多满载而归，但内心还是没有满足。

　　那可是妖丹！吞下一个不知可以涨多少年的修为，可以少多少年的努力！

　　没有人不去争抢，除了末位之人。

　　阿离面容冷静的逼自己看完一轮又一轮，心里不是滋味。

　　夺妖丹，就好比人活着 的时候被扒开血肉，生生剥去血肉之下的骨头，骨头离开身体之后，便只能是流血，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这些妖怪活了不过百年，尚是懵懂的年纪，竟被他人这般残忍对待。阿离不敢想他们的死，遂而有了想捂住耳朵的冲动，但是她没动，只静静地看着听着，慢慢地，头颅越来越低，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和阿离一样并未参与的还有一人，那人自拍卖开始时终于不再装睡，冷峻的眸光时不时落在对面的小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神情从泰然自若到如坐针毡、难以忍受，这似乎与方才咄咄逼人的妖怪判若两人。

　　不似其他妖怪妖气的浓郁，她身上带有一抹清淡自然的桃花香，很好闻。这便意味着她的妖力很强大，所以才能让身上的妖气收放自如。但若是大妖？为何来此参与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愈想，男人的心底愈加清明，遂而连眼底打量的目光里都少了许多锋利。

　　“二位，主人有请。”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婢女从外边进来，低声与阿离和男人说了一句。

　　热闹中没有人注意到有人离席，阿离亦不知道，这一趟是何境遇。

　　走过冗长的廊道，两人一路无话，轻柔的风吹过耳畔，隐约听到一些草絮翕动的响声。两人来到一间屋子之前，带路的婢女进去通传，没一会儿便出来将他们领了进去。

　　中间阿离悄悄望了男人一眼，发觉这人身量八尺，身姿挺拔俊俏，如水中之月，天人之姿。

　　阿离再一次流连忘返，心中难免去想那些少女之事。

　　入内，只见一位妇人坐于主位，面前摆了两只木盒子，看上去与前厅拍卖时用来装妖丹的木盒子差不多。

　　阿离以为这位妇人地位颇高，面对两人这般的低等身份，应是不肯纡尊降贵的，但不曾想，那妇人一见他们，脸上便挂上了丰满的笑容，落落大方的朝他们走来，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间院子的主人，两位可唤我孟三姨。来，坐。” 边说着，孟三姨便一手搭上了阿离的腕，一手拍了拍旁边的木椅。

　　阿离不大想迎合她，于是干脆立在原地，不动了。

　　孟三姨尴尬地笑了声，自己又走了回去，拿起桌上其中一个木盒子。

　　“凡来到我这里的妖怪，都有各自的原因和需求，有些妖怪是为了力量，有些妖怪则是为了名利。”
　　“姑娘不必拘束，你想当妖界使者，和你买妖丹滋补的事情，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想想那些高阶的使者大人，我这儿都有招待的记录。再说，你想当官，不得先要有实力吗？”

　　阿离看着她将手里的木盒子塞进自己手里，眸底一冷，“都有哪些大人呢？”

　　无心之问，孟三姨自然不好拒绝，故而虚虚实实地答道：“名号不响的，说出来怕惹得小大人心急，那便和小大人说一个名号响的。紫衣使者萱宁，还有，监察使笛允。”

　　“当真？”

　　孟三姨看见阿离眸里闪出的光芒，余光里还瞥见一旁的男人一闪而过的惊诧目光，于是笑得愈发灿烂了。

　　“我知小大人心有疑虑，故而自作主张准备了一份心意，请小大人打开盒子瞧瞧。”

　　阿离顺势打开木盒子，里面躺着一颗硕大的纯白妖丹，夏日的莲花清香铺面而来。

　　阿离一怔，不知如何反应。

　　“这个是刚炼出来的，格外融合了十九只修为二百年以上的莲花精的神魂，效果极好，绝对能保证大人进入使者名册。”

　　“融了神魂？怎么融的？”

　　她的话音极轻。

　　“用炼丹炉啊，真火烤上几个时辰，一颗上好的丹药就出来了，像这种货色的妖丹，在外面起码可以叫上五百两灵石。” 孟三姨将阿离的反应理解为欣喜，只见她迈步，又将另一个盒子呈给了与阿离一道进来的男人。

　　“寻常妖丹，自然不能被青鬼一族瞧上，知道大人来，我特意去寻了压箱底的宝贝，有了这个，甭管百年修为，哪怕是千年修为也不为过，还怕报不了灭族之仇吗？” 孟三姨妖魅地笑着，但眸底却冷得要命。

　　可惜了，虽做着精明的算盘买卖，却有着一身愚蠢的修为。

　　骤然间，厅堂里尖锐邪魅的笑声停了，堂内一众人全部呼吸一滞，孟三姨喉颈上不知何时插了把刀子，她的嘴巴还在张张合合，似乎连呼吸都成了致命毒药。

　　不到一秒，刀子被拔出，孟三姨捂着喉咙向后倒去，目光狠狠地盯着凶手。她瞪着阿离手里的短刀，刀身像被血染过，红得惊心刺目。

　　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见，刀上没有血，而孟三姨，还在努力的喘气。

　　阿离忽的嗤笑一声，“竟是傀儡。”

　　孟三姨是傀儡人假扮，真正的孟三姨躲在背后操纵全局。她还当是敌人大意无脑，想不到是给她设的局，乐呵呵的等着她落网。

　　孟三姨开始大笑，失去喉咙的人笑起来像混着血沫子一样咯咯作响，“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见状，阿离转身就逃，光自己还不够，她还顺带拉上了看戏的人。

　　“站住！”屋内的断脖子傀儡大喝一声。

　　阿离转身送了一个鬼脸，“站住才怪，你当我是傻子吗？”

　　只见她身轻似燕，两三步跑出了屋子外，外面不知何时围了一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正提着刀、捏着符朝他们追赶过来。

　　阿离眼疾手快，率先出手将那些人打倒，“你也别愣着了，你觉得那些人是傻吗？就算你抓了我回去，他们也不见得会信你。”

　　“再说，”她送了个眸光过来，看不清意味，却轻易戳破了男人的伪装，“你也不是什么青鬼余孽，身上的妖气奇奇怪怪的，像刻意抹上去的香料，你不是妖怪，是凡人，我说的对吗？”

　　男人：……

　　趁阿离说话，两人面前又冒出几个黑衣人。阿离未反应过来应对，那几个黑衣人便被另一道力气掀飞了出去，阿离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霎时间目瞪口呆。紧接着，便感受到手腕上多了一道力气，下一秒，她被那人牵着往院门口的方向跑了出去。

　　“若是刚才你没冒然出手，我或许会混过去。” 狂奔之前，阿离听见那人这么说。

　　只见眼前这人迅速催动起灵力，几道符咒从衣袖中闪出，随着嗓音沉沉地落下，那些符咒逐渐蓄满灵力，接着倏地飞了出去，一下子拍在了黑衣人头上，竟然真的成功制止了五六个。

　　但黑衣人来势汹汹，以他一人之力显得过于单薄。阿离正想帮他，谁知下一秒手腕上的力道脱去，尚未来得及停下的步子就这么带着她冲了出去，然后哎呦一声摔倒在地。

　　盯着手上沾满的沙土，阿离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倒霉。

　　她又一抬眼，只见那人凌空而起，墨色衣袍被风鼓满，手掌之上化出一柄利剑，剑意至凌霄而下，落地时又化作了阵阵罡风，将那些意图抵抗的黑衣人横扫出去，他们的五脏六腑因此皆碎。

　　那道士的法力还算高深，黑压压的人群没出两下就被打趴在地，不省人事。

　　阿离惊诧之余不忘诚心夸奖，毕竟她真的没见过这般厉害的道士。脑海中闪过那几道横飞而出的黄符，阿离心里又十分鄙夷不屑，这般模样的人儿，竟是个道士。

　　阿离生平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人或事。

　　但一定要说，道士可以排前三。

　　她讨厌天底下所有的道士。

　　“竟然已经暴露了身份，我们必须赶紧离开。”道士说完然后转身，再次牵起阿离的手，拼命往院子外跑去。

　　于是，阿离尚来不及疑问，两人便齐齐跑出了院子，但脚步却依然没有停下。

　　耳边风声鹤唳，细竹叶划过脸颊，落进刚扬起尘埃的泥里。

　　阿离实在是累的够呛，一时间嗓子干疼，说不出话。

　　但她还是强撑着问了出来，“为什么还要跑？你不懂御剑吗？”

　　“我正被这里的结界控制，无法御剑。”低沉的嗓音传来，混进风里。

　　阿离不由得又是一怔。

　　结界？

　　这个回答倒是让阿离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一批又一批的黑衣人不是人，而是结界用灵气幻化出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够源源不断的拦住他们的去路，是因为他们擅闯了结界。而开始阿离看到的空无一人的情景，也是因为结界的障眼法。

　　但为何这结界只针对道士一人，而不理会她的存在呢？

　　正出神，前后忽然又出现了几批黑衣‘人’夹击两人。道士扔下一句“护好自己”，便转身迎敌，再也没有回过头。

　　阿离一声惨叫，倏地，只见一道亮光闪烁朝眼前刺来，说此时那时快，阿离一手撑在地面，稳住身形，一手挥出灵力，那黑衣‘人’痛呼一声，被扫飞了出去。

　　还挺真。阿离在心底讽刺道。

　　骂完，她便再次凝聚起灵力，狠狠地向那些想偷袭自己的黑衣‘人’砸去。

　　她也不赖，至少她的攻击能让那些嚣张的黑衣人再也爬不起来。

　　解决完黑衣人后，随之而来的是愤怒，这道士已经摔了她两次，就算长了一张帅脸，也断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她的底线。

　　但是有些事情没有极限，阿离也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次摔倒才逃出了结界。只知道最后一刻眼前出现一道亮光，亮光过后就见一条清澈的小溪横在眼前，阿离欣喜万分，提着身上脏兮兮的衣裙小跑了过去。

　　凉水滑过脸颊，带来了久违的惬意与舒适，她恍然间开始感慨，自己许久没这么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