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应瑶

1、从青

　　新城的冬天是很冷的。如果你去过南方城市一趟，就会发现，没有暖气的冬天就像可乐没有气泡，麦辣鸡翅没有鸡翅，是难以令人忍受的。

　　冷空气直逼眼前，阴晴不定地随机降雨，让这座没有初雪的城市再一次降温。

　　快到圣诞节，街上已经有了红红绿绿的氛围，到处是亮晶晶的灯光，五光十色的灯球映衬出路过小孩的笑脸。他们的手上拿着一根圣诞老人形状的棉花糖。一个小男孩极为不舍地一口咬下圣诞老人的头，舌尖在唇齿间卷了卷，将它吞咽下肚。

　　容青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现在头很痛，大概是好久没睡好的缘故了——冬天，总是很冷的。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list上还有好几个项目没完成。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累？容青也不知道。

　　以前妈妈经常告诉她，人活着是为了还债的。每个人之间有业力因果，你这一辈子活得很累，是因为上辈子欠了人家债，你是要还的。以前容青从来不信，但现在，她不得不信。

　　或者说，不得不以此麻痹自己——不然，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抱着还债的心，容青推开了面前这间餐吧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无比平凡的傍晚。

　　餐吧主营brunch，据说是新城brunch天花板。容青也不太清楚，反正听小红书说的。

　　灯光昏暗，美式复古，一切都很适合——

　　前任见面。

　　容青抬起下巴，微笑着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

　　她的8号前男友，叫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反正昵称是小八。

　　小八看见她，多少有点惊艳，站起身，挠着头，尬笑说：“好久不见啊，容青。”

　　容青：“好久不见，小八。”

　　小八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分手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叫这个啊。”

　　这昵称还是容青当年给他取的。说是08年北京冬奥会的烟火很惊艳她，而他亦然，所以他叫小八。

　　容青笑而不答，反手脱下自己的风衣，随手挂在一旁的椅子上，微笑着坐下，像是brunch老板一样招呼小八：“来，坐。看看你想吃点什么。”

　　小八不像她那样自然，反倒有些拘谨，看着容青轻车熟路地扫码，把手机推过去给他点单，一时有点怔愣：“我买吧？”

　　容青摆摆手，“别。谁约的谁付，这是规矩。”

　　她这幅样子，简直像是一个调戏良家妇男的油腻女流氓。

　　看着小八娇羞点单的样子，容青皱了皱眉。

　　实话说，后来，她已经记不清她吃了什么。反正她现在也不忌口，啥都吃吃就行了。关于这家网上吹成top的brunch，她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她十五岁的早恋前男友小八长什么样、什么性格，她也没有很在意。她只是非常温和地、从容地，和他完成了这一次约会，陪他做了遗憾没坐过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

　　她简直好脾气到爆炸，一点也不像当年。

　　所以，迟钝如小八，都觉得有点奇怪，问了句：“容青，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而这句话，也成为了容青对这场约会最深的印象。

　　她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还债。”

　　这俩字直接把单纯小八吓傻，他用那双狗狗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很久，随后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容青，你是不是去赌了？你别吓我啊！这条路走不得的！我现在手头也只有这点钱，你先用着。咱们戒赌还是很重要的。”

　　容青皱着眉，把银行卡塞回他手里，又阻止了他试图报警的行为。

　　她微笑着，看着他，说：

　　“不是，是还我们的债。”

　　回到家后，容青在list上划掉小八的名字，衣服也没换，整个人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重重地摔在床上。她把手机放在身侧，不再管它blingbling闪烁着的光芒，只是沉沉地闭上了眼，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手机的屏幕上，正闪烁着下一个名字：

　　言彻。

　　她的，第九任前男友。

　　第一次见到言彻，她印象不深。

　　她那时候迷恋《色戒》里的梁朝伟，向往易先生那样成熟、迷人又性感的男人，男朋友也找了年纪比自己大的学长，对言彻那个小白脸没什么兴趣。所以在同龄女生争相宠爱言彻的时候，她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她那时候的朋友唐丽婷就很喜欢言彻，一天天喊着“言彻好帅”，然后在言彻的推拒中给他献上自己的糖果。

　　言彻吃没吃糖果容青不知道，但她第一次和言彻说话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傍晚。

　　那天体锻，容青找了个法子溜了，躲在教室的窗帘后看《色戒》。在那个年代，或者说在现在这个年代也一样，反正差不多，性是不能被谈起来的，特别是她那个年纪，身边人简直就是谈｜性｜色｜变，更别说让老师家长知道，她妥妥得掉一层皮。

　　但这些都不重要，掉皮就掉皮，该做的事儿那还是得做的，该看的电影，她还是得看的。

　　但在王佳芝和易先生开始｜第｜一｜次｜行为的时候，容青按下了暂停键。

　　她听到有人来了。

　　一抬头，言彻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锻刚结束，言彻脸上还挂着汗水，脸颊潮红，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苹果，嘴唇蠕动着，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容青则一脸冷静地坐在窗帘前，丝毫不遮挡眼前的播放器——

　　挡也没用，她外放了——

　　声音还挺大的。

　　两个人就对视着。

　　最后是容青先不耐烦了。

　　她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言彻：“一起看？”

　　言彻那个乖小孩，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

　　他乖乖按着容青的吩咐，把四周的窗帘都拉上，门也都关上，从里面锁好。窗户被他推着关起来，等四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小扇窗户透风之后，这间小小的教室就成了一个天然的电影院。

　　现在，灯光昏暗，四周漆黑而安静，言彻乖乖地坐到容青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带着一副眼镜，但不难看出镜片背后的眼睛漂亮精致，确实有点韩国欧巴那味。

　　容青轻嗤一声，没再看他，点开播放。

　　视频里，王佳芝似乎并不舒服。易先生近乎粗｜暴的行为几乎是在她身｜上｜施｜虐。那种灵｜肉｜交｜织的痛苦、压抑与无法挣脱的自我，有那么一瞬间击中了容青的心。这一刻，她好像活了过来。血液里沉积已久的沉默、冷静一瞬间都沸腾起来。

　　她的脸上泛起诡异的潮红，整个人都好像过了沸点的热水，砰地一声就炸裂了。

　　“容青。”

　　言彻小小声地念着她的名字。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容青被打断，眉梢眼角间难掩烦躁之意，并不友善地看向言彻：“怎么了？”

　　言彻的目光有一丝躲闪。

　　他抿了抿唇，慢吞吞地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递过去给她：“你是不是看不见？我看你一直皱着眉头。你要不要用我的眼镜试试？”

　　容青皱着眉，从言彻手中接过眼镜，握在手心，并没有戴上，反而是侧着头，盯着言彻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笑开：“言彻，你还蛮好看的嘛。”

　　“是······是吗？”言彻呼吸声音大了些，挠了挠头，语焉不详，“谢谢你。”

　　“谢我什么？”容青问。

　　“谢谢你夸我。”

　　“感谢要付出实际行为，否则就是在耍流氓。”

　　“那你······要我做什么？”

　　“不要你做什么，你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小嘴巴，戴好你的小眼镜，别再来吵到我，成不？我都夸你了，我让你快乐了，你是不是也该让我快乐一下？”

　　言彻并没有明白这个逻辑，但他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容青靠近他，把眼镜戴在他的鼻梁上，帮他扶正，然后转头，再不看他。

　　影片里，汤唯饰演的王佳芝极具个人特色，可惜他们那个年龄并不理解，对此一知半解，哪怕是早熟如同容青也只能感受到那个氛围，心里有一股火将将要冒出来，却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憋在心里，任它燃烧。

　　就在要进入｜高｜潮之｜际，言彻的余光瞥到容青的侧脸。

　　有那么一瞬，王佳芝的脸和容青的脸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忍不住伸手，试图去触碰那个身着旗袍的美人——

　　“你干什么。”

　　容青很无语，皱着眉头看向言彻，眼中有怒火在烧。

　　言彻眨了眨眼，飞快地用指尖触碰到容青脸侧的发丝，将它别在容青的耳后：“你头发掉下来了，我怕影响到你的视线，我给你别回去。”

　　容青刚想说让他少管闲事，却见言彻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再次别了别她的头发。

　　他的指尖很凉、很凉。

　　冰凉地触碰着她的耳朵，好像捏了一下她的耳尖。

　　她的心脏突然猛地震动，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瞬间充斥她的大脑，名为兴奋的因子迅速占领大脑高地，几乎不留痕迹地、扫荡似的在她的大脑里疯狂作乱，一会儿跳着舞，一会儿唱着歌，反正就是不消停。

　　黑暗的环境中，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言彻的轮廓，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温度瞬间飙升，好像能够灼烧到容青冰凉的指尖，连带着两人一起体会什么叫作触电。

　　王佳芝没有出声。

　　她也没有出声。

　　王佳芝在颤抖。

　　她也在颤抖。

　　王佳芝能够看到易先生，却看不见他的心。

　　她能看到言彻，却也看不见他。

　　手机的提示音叮叮叫了一声，容青回神，点开言彻的好友申请，给他发送了过去。

　　“我是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