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对师尊想入非非》颜几道

1、梦觉

　　晏时清鲜少做梦。
　　他曾为君上手中一柄利剑荡平四海妖邪，无往不利时，不需要做梦。
　　他被贬下凡间这三百年后，不愿意做梦。

　　这是他三百年来第一个梦。
　　梦中他仿佛回到从耸然入云的天阶上重重坠落那日，被千百道天雷活生生劈碎龙骨，身上的每一处，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咳血地疼痛。
　　他坠落入海，深蓝的海水温暖地将他包围。
　　梦中浮沉里，一个声音自天边远远响起，仿佛海水在他耳边呢喃一般。
　　那声音告诉他，晏时清，你身处的世界，不过是一本话本。
　　就像凡间茶余饭后最爱的那种话本，主角出身卑微却天赋异禀，纵使身处泥潭也不屈不挠一步步踏上仙道顶端。
　　而他晏时清，是这话本里重要的大反派。
　　被贬下凡间后，话本的他里灭了主角全族，主角苟且偷生隐忍成长后不料被他发觉，更是抽了主角的筋，削了主角的角——受了晏时清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伤。

　　晏时清自认为不是个心胸宽广的，这确实会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蕴着暖阳温度的潮水覆过脚踝，胸口一阵濡湿盘旋粘腻，他隐约意识到此处不是熟悉的东海，危机感让他挣扎着要从梦中预言挣脱。
　　可梦中的声音不依不挠，在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晏时清报复主角后悲惨的命运：原来被贬下凡间三百年还不够，待主角由蛟化龙掌握真龙血脉，一跃成为仙界顶端存在，便把晏时清这条当初欺辱他的小白龙给——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吃了。
　　晏时清立马吓醒了。
　　他一身白衣被海水打得湿透，脸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水滴缓缓流过眼角的小痣滑入敞开的领口中。
　　他第一反应是都被罚到东海做了几百年地仙了，君上还要玩入梦恐吓这套？
　　第二反应是低头看向胸口，方才那令人不适的濡湿源头是一条小小的黑蛇，胆大包天爬到老祖宗身上，一双黑色的小眼睛正好奇地盯着晏时清看。
　　这条小蛇不足手臂长，浑身都黑不溜秋，在晏时清的审美中是丑上加丑。
　　放在平时他早就挥手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往生，可如今，他隐隐作痛的脑子里隐约还可以记起来，梦中话本的主角，好像是条黑蛟。
　　一个在三百年前就被晏时清一人一剑灭了干净的种族。

　　晏时清生的清俊，眉眼含笑，如月疏朗，看起来真像是似要羽化登仙而去的仙人。
　　尽管他现在半身都浸在海水中狼狈不堪，仅凭这张脸，便足以让人轻易放下防备。
　　他和小蛇对视半晌，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蛇的脑门。
　　小黑蛇十分乖顺地任摸任揉。
　　很好，真是蛇，没有角。不可能是蛟。
　　晏时清心情不佳，看什么都不顺眼，更别提这丑丑的小黑蛇，拎起它就要往远处的海水里扔。
　　小黑蛇似乎很喜欢晏时清胸口的位置，眼看就要被拎起来离开此处，急了。

　　——急地开口说话了，声音小小的，听起来委屈得紧：“不……不要赶我走……”

　　一般没有灵智的动物是不会说话的。
　　能说话的，俗称为妖。
　　万千生灵里，能萌生灵智的十不足一二，从而修炼的更是屈指可数。
　　偌大天地间，怎么会这么巧，就有一条灵智初开的小蛇被晏时清碰上了呢？

　　趁晏时清分神思考的时候，小蛇抓紧机会顺着他的手把自己缠到了手腕上，小眼睛眨巴眨巴，可怜巴巴地讨好道：“我会……听话……不要，赶走……”
　　小蛇粉色分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妈妈……”
　　晏时清冷静地将被海水浸湿的鬓发捋到耳后，苍白的手指毫无血色。
　　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梦之前，他还在东海的蓬莱山上休憩，梦醒来之后，不仅人在一处偏远的海滩上，还平白无故多出来个“丑儿子”。
　　晏时清笑了起来，他的嗓音似玉似竹，温柔好听：“你说什么？”
　　小蛇的声音更小更可怜了：“妈妈……”
　　晏时清一把把小黑蛇从手腕上拽了下来，十分粗暴地将它打了个麻花结，笑眯眯道：“我没有你这样的丑儿子。”
　　在蓬莱仙君晏时清这条白龙的眼里，一切黑色的东西都是丑的。
　　如果这是条小白蛇，晏时清早就兴高采烈地收入门下。毕竟，白色很好看。

　　被嫌弃的小黑蛇不仅没有惊慌害怕，还自己努力扭着短小的身子试图解开麻花结，一边扭一边往晏时清裤腿上蹭。
　　它努力大声了点：“妈妈……”
　　晏时清：“……小东西，看清楚，本君是龙。”
　　他白玉似的龙角缓缓从发间探出，莹润地映着一层浅橘的阳光。
　　美得小黑蛇几乎看痴了，它也不努力解开自己了，呆呆地望着美丽的龙角：“啊……真好看……”
　　这来自真心的赞美显然取悦了晏时清，他甚至大方地将小蛇从沙滩上托起来，好让它更近距离地欣赏龙角。
　　小蛇高兴地浑身一抖，竟解开了麻花结，飞似的缠绕上了洁白的龙角。
　　龙角乃是龙最为敏感重要的地方之一，晏时清差点没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拽下来撕成八瓣。
　　却听得小黑蛇喃喃道：“真好看……好想……交尾……”

　　……晏时清想把它撕成十六瓣。

　　但是脾气暴躁的蓬莱仙君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堪称温柔地把小黑蛇拿了下来托在手中：“你何时觉醒的灵智？”
　　他那突如其来的梦着实诡异，如若不是九天之上的那位还想给他来个大惊喜，那也许真有这个可能——这个世界，难道真是一本话本？
　　他起初并不相信，如今也不相信。
　　蓬莱仙君活了上上下下数千年，千年前南征北战，下过阴曹地府剑斩鬼蜮妖魔，上过天之顶端于众仙殿前一袭白衣听封。即便如今在凡间浑浑噩噩睡了三百年，一身傲骨不允许他质疑千年来的一切皆为虚幻。
　　如果他那堪称波澜壮阔的前尘也是书中人的寥寥几笔，那所谓的主角难道就比他还要更加耀眼夺目？
　　白龙都是骄傲而自矜的。
　　眼前这条开了灵智的小黑蛇恰好出现在梦醒之后，若非偶然……
　　晏时清回想起梦中的声音告诉他的话本故事：主角是一条黑蛟，还是灵智初开懵懵懂懂之时便被歹人灭了全族，侥幸活下来之后流落凡间，受尽世间可受之苦，满身伤痕无法愈合，终于在最低谷之时碰见了师尊——也是话本灭主角全族中的大反派，晏时清本尊。
　　师尊对主角照顾有加，爱之护之，一路呵护着主角蜕皮化形，逐渐觉醒蛟龙之血，在一众仙家子弟之间显现过人风采。可惜师尊如此只是为了夺取主角的蛟龙之血，待到时机成熟便活活抽了主角的龙筋，削了龙角，抽了主角全身的蛟龙血，让主角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无法化龙升仙。
　　后来的故事，便是大众喜爱的复仇觉醒，生吃反派了。

　　小黑蛇却不知晏时清在想什么，只把自己盘得看起来可爱些：“好看……喜欢你……”
　　看来小黑蛇的灵智太低，不足以对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晏时清表达它的感情。
　　晏时清不确定这条小蛇和主角有什么关系，决定将之放在身边监视。他已经睡了三百年，沧海桑田变化如斯，是时候醒来，踏入这尘世间了。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袖，一身白衣霎时清爽干净，衣袂飘飘。
　　他将小黑蛇放到肩上：“小蛇，本君看你资质不错，拜入我门下修行如何？”
　　小蛇只是亲昵地蹭了蹭晏时清脸侧，冰冷的鳞片染上几丝热意：“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