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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折戟(五) ...

  •   温言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地给温阙行过大礼。

      至少在他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自己总是缩在角落的那个,小心翼翼藏在人堆里,尽量不让温阙注意到他。

      可是如今,在丞相府后门这无人的小巷里,那些胆怯软弱突然在他骨子里一扫而空。

      他太想知道萧辞进宫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无人可找,能指望的只有温阙。

      但是温阙似乎没有下车的意思,至少从表情上,看不出一丝见到儿子的喜悦。

      如果不是巷子狭窄,又有温言拦路在前,或许他会直接让人调转马头,转身离开。

      “这巷子偏僻,驸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温阙开口,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冷漠。

      温言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惨白着脸说道:“父亲教导,‘乐不肆险,安不忘亏’。越是得意之时,越要谨言慎行。如今父亲棋高一着,必然较平时更为谨慎,所以我便猜想父亲或许会绕道而行,以避人耳目。”

      “‘三日不相见,莫作旧时看’。这些都是长公主殿下教你的?”

      温言神色一暗,道:“儿子原先还在府里时,便留意过父亲的马车。每每有升迁或者其他值得高兴的消息传来时,父亲的马车都会回来的晚一些。儿子猜想,正是因为父亲绕道后门的缘故。”

      “何以见得我不是接受同僚恭贺?”

      “后门小路,洒扫不勤。每每父亲选择后门,马车的车辙印总是格外脏一些。”

      温阙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见微知著。”他嘴上这样说,可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表扬的意味。

      温言听了,脸色更白了三分。他身型微微晃动,尽了全力才维持住站立不倒。

      “那驸马在此处拦车,是想让我为殿下求情?”

      温言摇摇头。他攥紧满是冷汗的手,深呼吸几下,生怕自己会因为紧张晕过去。“儿子不敢为难父亲,只想求父亲,告知昨日殿下进宫都发生了何事?殿下到底是因何触怒陛下?陛下又为何要将殿下禁足宫中?”

      距离事发一过一日,长公主府里居然还没受到消息?温阙心里嘀咕了一下,但也只是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看来杨惠西把持禁军数年,控制宫廷的手段确非一般人可比。

      他嘴唇微勾,脸上竟然浮出了一丝笑来。

      “青如,走吧。”温阙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回应温言,只简短地吩咐了一声,下一刻便关上了车门。

      旁边被叫做青如的年轻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温阙竟然连敷衍都不屑。

      可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倒提着马鞭朝温言行了一礼。“温驸马,请让路,我们要回府了。”

      温言看着关上的车门,心中针刺一般疼痛。他在世上白活二十余载,只与两个人血脉相连,一个是萧辞,如今原因不明地被禁足宫中。另一个是温阙,却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连个拒绝的原因都没有给。

      温言依然一步不让,甚至忍着右脚的刺痛又往前挪了几步,然后直挺挺跪在了马车前的尘土里。

      “父亲,儿子知道自己天资愚钝,不堪父亲青眼,所以儿子从来没有求过父亲什么。但是这次无故受累的是儿子的妻子,所以才斗胆求到父亲面前。只要父亲能告诉儿子当日宫中发生之事,以后……以后儿子便再不问母亲的事了。”

      紧闭的车门轰然大开,温言眼神一亮,忧喜交集,甚至探着身子往前挪了一步,双手搭在车边。

      但是下一刻,温阙抓过叫做青如的年轻人手中的马鞭,直直打在温言身上。“萧辞于你是妻子,但于我不过是政敌。你既然已经入赘长公主府,与我温家便再无关系!她是死是活,是禁足受罚,还是收归天牢候审,也与我无关!赶紧让开!”

      温阙亲自催马前行,丝毫不管温言还在马车边。

      “驸马小心!”包小壮飞扑过去一把抱住温言。

      马车贴着他们的衣角掠过。

      两人就地一滚,双双摔倒在路边的泥里。温言右脚撞到墙边,瞬间痛到无法呼吸。

      他推开护着他的包小壮,抬头绝望地看向无情远行的马车,心中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身体。

      “如果父亲不肯告诉我发生过什么,我便上殿鸣冤,告诉殿下是你让秋儿推我下山!是你早就想好了要让陛下怪罪于李大人,再迁怒于殿下!是你早早设计好了这一切!”

      “威胁”这两个字,从未出现在温阙和温言之间,前者不必,后者不敢。

      即便此刻温言说了,他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温阙会作何反应。

      但是下一刻,那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或许父亲回心转意了?温言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他顾不上右脚的痛,连滚带爬地挪到马车旁边,洁白的手指攀上沾满泥污的车轮。“父亲……父亲是愿意告诉温言,发生过什么了是吗?”

      温言满是希冀的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冰冷厌恶的眸子。但是慢慢的,那眸子里的神情却变了,变得探究和好奇。

      温言如少年时一样的狼狈,可是他身上的确有些东西不同了。

      温阙的手抚在温言头顶。温言喉结紧张地动了一小,心惊胆颤地接受着。

      温阙慢慢笑了起来,那模样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慈祥。

      “萧辞果然教了你不少东西。”温阙笑得轻蔑。“既然你这般想要知道,那便跟我回府吧。”

      听到“回府”两个字,温言身体本能地一抖。那个可怕的丞相府,他一辈子都不想回去了。

      京城中最中心处,无数宫阙层层叠叠,美人如云,宫女太监更是数不胜数。这里的人太多了,好像无论建造多少房屋都不够用。但是在这巨大的皇宫之中,唯独一间宫殿常年空置。

      并不是因为它不够华丽,也不是因为有发生过什么不祥的事无人敢住,而是因为那间宫殿,是萧齐特意留给萧辞的。

      萧辞盘腿坐在凌玉身后,左手手掌抵在凌玉后心,以一身纯厚内力帮凌玉熬过受伤后的第一个夜晚。

      凌玉胆子不小,竟然敢跟杨惠西对掌,受伤也是活该。

      晨光初破之时,萧辞终于睁开了眼睛。

      凌玉脸色依然惨白,但是萧辞已经尽力了。

      收掌之后,她扶着凌玉躺下,又扯过一旁的被子给她盖好,自己则坐到了床边的妆镜前。

      她不记得这里曾经有过这样大的一片镜子。又或者,她对这个房间的印象始终不太清晰。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把发髻拆散,任由长发随意披散在身上,掩盖住后背疲惫的弧度。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连一贯明艳凌厉的眉眼都显得暗淡了下来。

      她低头,把脸埋进掌心里。

      应该庆幸的,至少是幽禁宫中,而不是天牢。凌玉也还有干净的床铺可以休息,饮食用药都不用担心。

      但是温言怎么办?如果是在宫外,也许还能想到一丝办法传递消息,但是在重重宫帏之中,到底应该如何告诉温言——自己没事。

      萧辞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抬起头来看,看到镜子里双眼猩红的自己。

      巨大的铜镜映着这房间里的一草一物。盯着镜子看得时间久了,多少也有了一点熟悉之感,竟然有些说不清这房间到底是按照她幼时的喜好重新布置过,还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原样。

      她坐在记忆和现实之间,恍然间生出了今夕何夕之感。

      九华殿虽然名义上是她的寝宫,但她真正在这住的时间却并不多。

      十五岁之前大部分时间在落亭山。十九岁离开京城,回来后便独自离宫建府。要说她心中与这巨大的宫殿有多少亲近,恐怕还不及落亭山的那一方小小庭院。可是这里又扎扎实实是她名义上的家,以至于如今千帆过尽,还是只能暂居于此。

      眼前妆奁匣子里的珠钗首饰竟然还是她少年时的样式。她不耐发髻繁重,却无奈宫中规矩细碎,这些首饰没几样是她喜欢的。所以当年离宫之时,她甚至一样都没带走。她随意拨弄着看了看,铜镜里映出她此刻淡漠的面容,跟十年前不耐梳妆的年轻女孩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她抬眼扫过屋中的角角落落,一应家具精工细雕,件件不凡,落在眼里却只觉得碍眼。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北侧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剑上。

      她恍惚间记得这是她学艺略有小成之时,无胤送她的第一把剑。彼时她尚且年幼,无胤说不用送好的,便去山下不知名的铁匠铺子里,花了二两银子,让铁匠给她随便打一把。萧辞不稀罕,用两天就豁了口。

      后来下山时,无胤将他自己的九思剑送给她,就更用不上这把了。

      不期然过了十年,她于武学一途早已荒废,反而在珍宝如山的皇宫中再次相遇。

      萧辞起身走到墙边,手指轻轻抚摸过剑鞘,竟然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左手握住剑柄,几乎要流下泪来。

      但这里是皇宫,她到底没有拔剑。

      这房间的一切都没有变,唯独萧辞已经跨过了十年的岁月,面目模糊地站在其间,心中一片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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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折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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