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73、陷阱（一）

　　西山山道上，包小壮听了温言的话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扫了一眼山道旁紧紧挨着的数不清的舍利塔，甚至在细细密密的山林之后，还能隐约看到塔尖。

　　阳光之下，阴影愈发浓烈。

　　竟然都是骨灰啊。

　　包小壮还年轻，不知道死亡原来如此司空见惯。他背后冷飕飕的，仿佛有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温言神色如常。他转身问向身旁的妙歌：“说起来，听说这慈光寺里的佛像居然还是我们府中修的？倒是没听说殿下有礼佛的习惯。”

　　“不是您没听过，是殿下根本不信这个。”妙歌嫣然一笑，解释道：“这山上有不少佛寺都是朝廷出资，公主也自己贴了点进去，但却并非为了礼佛。”

　　她声音一底，神色闪过一丝神秘。“西山地势险要，扼守着西进京城的山路，京城其他几个方向都有重兵把守，唯独西侧空缺，若有敌人想要进犯，至少看上去西侧便是最为薄弱的所在。所以殿下便在西山做了些准备。一旦有什么变故出现，反而成了一道奇兵。”

　　妙歌答完便退到一边，神态自然地颔首垂眸，余光却瞟向四周。她是太傅府中出身，又跟在萧辞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话要说几分。

　　但是幸好，四周人多是结伴而来，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公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包小壮挠挠头。听了温言的话，他的兴致消了一半。“这佛寺不佛寺，战场不战场，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走路都不敢踩实了，生怕一脚下去踩出一个坑来，心里怪不痛快的。”

　　温言明白他的意思。表面上的佛门净地，可是在地面之下，却不知埋着谁的生路，又葬着谁的尸骨。他抬眼看阳光洒在金色的歇山顶上，心里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本就兴致不高，包小壮这样一说，他也生了退意。“算了，回去吧。”

　　“这就要回去？”妙歌反倒有些不舍。她从来逢庙便拜，不想这次到了庙前却不入。

　　温言看出妙歌的不舍，索性和包小壮先行下山，让妙歌自己先去礼佛。

　　妙歌感激地看了温言一眼，紧接着低头一笑，柔声答了一声“多谢驸马”。

　　时近午时，日头越升越高，照得人一身薄汗。温言倒还好，包小壮火力壮，最讨厌这种大日头，正巧路边有个茶摊，便缠着温言要喝碗茶再走。

　　卖茶的老汉热情地迎上来，温言不得不入座，和包小壮一人一碗茶水。

　　“我一瞧啊，就知道你一定是读书人，这是来山上求前途的吧？”常年卖茶，老汉颇为自来熟，忍不住凑在旁边问道。

　　温言笑容僵在当场。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只觉得心跳地厉害，两手紧紧捧着茶碗，手心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

　　包小壮没心没肺，赶紧问道：“哎这西山上还能求前途啊？”

　　老汉转向旁边地半大孩子。“那当然了，小孩子没见识，上山来求前途求姻缘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都为了辩经而来。”

　　老汉摸摸包小壮的头顶。“我一看你就不是读书的料。老头告诉你啊，这西山啊，你要是有心拜佛，那就是佛门净地。你要想求菩萨保佑姻缘，那就是月老神庙。要是你求的是仕途顺遂，那这就是保佑你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

　　这老汉在西山这种地方待久了，多少也沾染一点禅意。心中所想，即是所见。

　　所以在萧辞心里，这里只是她的战场罢了。所以她给殿中大佛修了金身，却毫无诚意。或许是因为她生来便手握权力，无需求佛。或许是因为她素来相信人定胜天，不屑拜佛。总之，萧辞心中无佛，也从不拜佛。

　　包小壮不知道懂没懂，反正他应和着点点头。他想只要他点头，那就算是懂了。

　　旁边来了一桌新的年轻人，老汉没有再在他们桌上停留，转而去招呼别人了。

　　老汉一走，温言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低着头，声调缓慢地吩咐道：“小壮，昨天殿下说想吃李子，我刚刚看到山道上正好有卖的。你去买一点，我们带回去。”

　　“哎？有吗？我没看到。”

　　“有，你去找找就知道了。”

　　包小壮不疑有他，放下茶杯离开了茶铺。

　　温言一个人坐在茶摊，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如此时节，公子怎么一人独坐？”也许也是半路口渴，这里又恰好有个空座，一头发全白的老者不问自来，大大方方落了座。

　　“若不是一人，又如何有机会见太医。”

　　来者是温言有过几面之缘的太医院沈叠山。

　　“上次吏部的是，还要多谢驸马。”沈叠山微微一点头，笑容和善地看向温言。

　　温言不自在地喝了口茶，躲开沈叠山的眼神。“那沈太医，可会履约？”

　　“驸马所中忘春风之毒毕竟蹊跷。老夫是配了一副药，但尚未验证。用或不用，请驸马定夺。”

　　沈叠山将一只不大的玉瓶放在桌上。

　　好像生怕别人看到，温言看都不看，一把抓过塞到怀里。“此事我不希望殿下知道。”

　　“驸马不想殿下担心，用心良苦，老夫自然明白。”

　　包小壮回来的时候，温言还是如离开时一般一个人拘谨地坐着。

　　“我没找到李子摊，但是我找到了卖包子的！这肉包比妙歌姐姐的还要大。”包小壮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遍，把所有摊子都找了一个遍，实在是没找到卖李子的。

　　温言低头喝茶，看不出表情如何。“无妨，也许收摊了吧。”

　　“那殿下可还要吃李子？”

　　“她不缺李子。”

　　隔壁桌一共四人，其中三人穿着太学统一服饰，似乎是太学的学子。

　　另一人背对温言他们而坐，虽然看不到长相面貌，但是那人一身靛紫色长袍，头发束在脑后，窄肩细腰，看身型似乎尚未及冠，还只是个半大少年。他话不多，只偶尔搭腔，开口便带着酥酥的笑意。

　　左右相对的两人似乎被这笑意刺激地越发高谈阔论，言谈间对四周越来越不顾及，言语间渐渐指向朝堂。朝向他们的那人却一直沉默。

　　左侧的青年人方脸圆眼，说话间眼睛瞪起来。“今年顾兄虽然未能及第登科，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此话怎讲？”对面答话的青年比他文雅一些，但是听到他提及自己落榜的事，还是微微有些不快。

　　圆眼青年一拍桌子，一脸义愤。“今年寒门学子，尽数被派往外地，京城中的肥差，又落到了那些豪门贵子身上。比如崔兄，被外放到那天高皇帝远的盐亭县，还不知几时能有机会回京。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所以我说今年不第，来年或能有更好的机会也说不定。”

　　“长公主明面上放了吏部的权，转过来却又横加干涉。我大梁官吏任免，岂可由一无知妇人说了算。”对面的书生看似文雅，但是此刻也是愁眉紧皱，毫无风采可言。“想我大俞朝廷，先皇英明，无宦官掌权，无外戚干政，但是竟然被一个长公主把持了超正。可惜陛下偏信他这个姐姐，甚至选了温相之子给她做驸马。她能做什么贤媳良妻？朝堂之上，哪天也没少了她。”

　　温言的眉头皱着。他还记得萧辞桌上小山一样的公文，记得凌玉从秋筠馆搬走的一摞摞学子文章，也记得无论走到哪里，她身边总有往来不断的送信人。这些人口中的英明盛世，难道不是她在殚精竭虑？

　　中间背对他们的少年突然对文雅青年问道：“哎？怎么我听说，这长公主自从成了亲，便再没有上朝呢？”

　　这声音年轻到甚至透着一丝俏皮，但是听到温言耳朵里，却恶毒地像是毒蛇吐信。

　　“她人是没到，但是手却没有收回来。”文雅青年不快地回复道。“眼前的有这次春闱后的人事任命，远的还有之前盐亭县田税和军粮征收，桩桩件件，哪里都是她的影子。一个公主，再尊贵，也是无职无衔。我朝已有丞相，岂能由她日日越俎代庖？”

　　少年人似乎是有些意外。“这么说，两位公子这是为温相爷鸣不平了？”

　　“倒不是为了温相，只是大家同是寒门出身，看到温相这样被她打压，物伤其类罢了。”

　　"温相如今位高权重，还能算是寒门？"那少年往文雅公子这一侧倾了倾身子，好像是在虚心请教。

　　那人还没回话，旁边一桌先坐不住了，有一青袍公子加入进来，正坐在少年面前。“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寒门和世家，并不在于官职高低。世家的学子，即便只是在衙门做一个小吏，靠着家族荫蔽，亲戚帮衬，提拔指日可待。”

　　旁边两人一再点头附和。

　　有人赞同，青袍公子十分得意，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可是寒门学子，朝中无人帮衬，想要仕途有望，便不得不相互扶持。即便如温相，手握宰执，也不免被牵制，而使抱负不得伸展。”

　　旁边有人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就连温府里那位足不出户的温公子，只要萧辞一句话，温相也是不得不乖乖献上。听说这温公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个性极为软弱，估计萧辞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才点名要了他。有这样一人在府中，日后她想养个面首什么的，岂不少了很多麻烦？”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故事，最是能跳动人的神经。四周都是不坏好意的笑声响起。

　　温言在旁边听着，神色从一开始的愤愤，突然暗了一下。原来自己也在她的故事中吗？

　　旁边的包小壮更是气得头发都恨不得立起来。他心中很恨道：我们家公主驸马好着呢！才不像你们胡说的这样！可是他刚要起身，温言却一把拉住了他。

　　包小壮恨不得把银牙咬碎，但还是按捺着坐了下来。

　　说话的青袍公子一边说着，眼睛一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人。这人清秀确实俊朗非常，可这俊朗就像是那清水中才露尖尖角的芙蓉，虽然此刻清淡恬然，可是已经能预料到日后的妖娆倾城。

　　只见这少年突然一颤，笑出了声，霎那他只觉得眼前光华一闪，耳边却只听到一个魅惑的声音轻蔑地说道：“我当你们有多清高，能搬出什么江山社稷的大道理来，和着不过是气自己官场上没帮手，眼馋人家人多势众罢了。说到最后，讲不出什么道理，就只能拿人家闺房中那点事出来，长舌妇一般乱嚼舌根子，简直是对不起‘读书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