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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不堪盈手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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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孟云进京当日,便被困在了后宫中。书信无法向外递交,更不能接触宫女与太监。
就连皇后殿下,都是入夜时分浑浑噩噩闯来她的偏殿。
灯光昏暗,廊上也有飘荡的灯笼。
她与皇后殿下印在地面上的影子不断相撞、分离。
而这昏黄的灯烛,也遮掩了许多皇后殿下憔悴的神色。
“不知皇后殿下深夜来此,是有急事么?”冯孟云跪下行礼,俯首问道。
皇后啪嗒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头上的凤冠摇摇欲坠,衬着她的脸色更加渗人。
皇后先是不出声儿的笑,扯着整张姣好的脸皮都在颤动;随后便是从喉中发出咯咯的声,沙哑的嗓子中,慢慢蹦出字来:“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驾崩了?冯孟云凝神,仔细去看皇后的容色。悲戚是有的,可更多的却是惧怕和厌恶。
“殿下!”冯孟云上前搀住人,倒了杯温茶,让她咽下。茶水还没说完,皇后就掐着冯孟云的手,撕心裂肺地吼叫:“皇帝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冯孟云皱着眉,缓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他!他杀了我的儿子!他杀了我的儿子!!!”皇后瞠目,眼球中,甚至连面皮上都布满了血丝。随后,便软下身子,倒在了冯孟云身上。
还没出半个时辰,就有一行人马搜宫而来。侍卫踹开冯孟云侧殿这扇门,冷声说道:“将太后娘娘送回兴圣殿。”
随后,这人又对冯孟云说道:“冯姑娘,山陵崩,七皇子继位,请您随臣去往宣室殿面见陛下。”
冯孟云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七皇子……
夏侯氏有救了罢。
绕过三座宫殿,冯孟云才跟着侍卫来到宣室殿的侧门。
未央宫中停着广庆帝的灵体,后妃正在哭丧。而七皇子,也就是新帝,并未在未央宫中停留,而是在这里,接着批改政务……
这是否有悖伦理。
冯孟云抱着疑惑的念头走进去。
浓重的夜色与凄凉的风席卷着整座京城里的人。
室内只燃了三支灯烛。
新帝桌上两支,冯孟云即将下跪的地方一支。
“冯姑娘?”新帝开口。
冯孟云拜倒在地:“陛下安。”
“陛下?”七皇子从椅子上起身,将毛笔随手掷在奏折上,走到冯孟云面前,“是在叫我?”
冯孟云看着他脚下微微偏大的黑色皂靴,没有抬头。
“宫人皆称您为陛下。”冯孟云又磕了个头。
“可惜啊,”七皇子笑道,“皇子还没做够,就成皇帝了。”
“陛下是民心所向的继位皇嗣。”冯孟云接着恭维道。
七皇子又道:“哎,以后又要自称为朕,我都不能说。惨啊,惨啊。”
冯孟云微微皱眉,夏侯金亭就看上这个皇子了?这眼光确定没有问题吗?
她开始数着七皇子皂靴上所绣金龙的丝线股数。
七皇子碎碎念了很多废话,直到他吹熄一盏灯烛。
他的面容一半露在火光处,一半隐在黑夜中。
“冯姑娘,你觉得夏侯氏族,是个什么样的氏族呢?”
不问还好,一问就问个大的,冯孟云措手不及,只能沉默,放慢自己的呼吸。
黑夜中冷不防传来他的轻呵声。
“朕、”明明他的声音还在蜕变期,却愣是强装浑厚。
“可以让夏侯氏回到朝堂上。”
冯孟云冷静回道:“陛下仁厚。”
“可朕有要求。”
冯孟云一顿,四下无人,这要求怕也是冲着她来的:“陛下……”
“你,”皇帝伸手,遥遥一指,落在地上跪坐的冯孟云身上,“入我后宫。”
冯孟云猛地抬头,七皇子还是那个手势,那一指,似乎就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直直劈向她的天灵。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耳朵的嗡鸣声,心跳剧烈颤动,她迟疑反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可皇帝并不会与冯孟云多言:“冯氏,还不谢恩?”
最后冯孟云还是大着胆子正色道:“陛下,臣妇已嫁人,并非完璧之身。实在不堪入宫为后妃。”
皇帝仰着头,轻睨她:“并非完璧,朕也要。”
冯孟云阖上眼,磕头:“如果陛下需要制衡夏侯氏,臣妇愿和夏侯拂一远驻边陲,永世不回京。”
皇帝轻笑:“夏侯氏是忠臣么?”
冯孟云应道:“是。”
皇帝又说:“既然是忠臣,为何要谋算着,杀了先帝呢?”
冯孟云心下一沉,七皇子,竟然和广庆帝是一条心?
不,七皇子虽为嫡子,却从不得宠,连同皇后也是高高在上的木偶人一般。
皇后……
皇后最终撕心裂肺吼出的那句“他杀了我儿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冯孟云额上不断晕出汗珠,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地面泛起跗骨的冷,直直钻进她的膝盖中。
皇后的话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
她突然想起了许久之前,从京城传出的荒唐传言。
广庆帝病重,却逐渐沉迷岐黄之术。
想到这里,冯孟云后背的冷汗全部凝结成了冰珠,呼吸间,将她刺得一激灵。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皇帝站起身,冯孟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并不合脚的皂靴上。
或许,那是广庆帝穿着最舒适的一双鞋。
冯孟云撑着膝盖起身,她的膝弯发软,看着黑黢黢的宫殿,竟然泛起阵阵恶心。
“陛下。”冯孟云郑重叫他,意有所指问道,“您,是陛下吧?”
夜深了,寒气丝丝缕缕渗进宫殿。
冯孟云拿起地上的蜡烛,往前走,走到烛火亮堂的地方,静静看着七皇子。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并不属于他的灵魂。
皇帝轻轻歪了一下头,嘎嘣的骨头脆响在整座空荡的宫殿中流窜。
“冯……孟云?”皇帝念着她的名字,语气有些陌生,他说,“你想不想见见夏侯拂一?”
皇帝将夏侯融瑄扣押在后殿,从后殿往外瞧,便能看见未央宫的灵位。而夏侯融瑄在宫殿中,看了两个时辰的哭丧。
那些后妃仿佛有用不完的眼泪,一直哭,哭皇帝,哭自己。哭着不值当的前半生,和要埋进坟坑里的后半生。
透过模糊的宣纸,冯孟云瞧见了模糊的人影。
他还是偷偷跟来了。
冯孟云擦拭掉脸上已经凝结的泪痕,扯了扯衣摆走了进去。
吱嘎——
夏侯融瑄抬头看去。
不是偶尔进来瞧他死没死的宫女太监,而是自己担惊受怕两月多的,心尖尖上的人。
夏侯融瑄蹭的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前,拥住了冯孟云。
“孟孟、孟孟、孟孟……”他像是断了线的泪珠子,不停地,不停地叫着冯孟云。
“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冯孟云摸着他的脊背安抚道。
后半夜,两人缩在殿里的床榻上。听着淋漓的雨声,和轰鸣的雷,慢慢聊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融瑄默默揉着冯孟云的膝盖,将她冰冷的脚放在自己的腹部暖热。
融瑄吻了吻她的眼皮:“好,我知晓了。”
冯孟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怀疑……”
融瑄低头,轻轻吻住她的唇:“嗯。我也知晓了。”
“你都知晓了?”冯孟云半睁着眼睛看他,“撒谎精。”
融瑄用手覆上她的眼睛,过分紧张激生出来的黏腻汗水贴在她的眼皮上。
夏侯融瑄缓缓咽下喉间哽咽,侧过头,让眼泪从另一侧流下。
眼泪似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并未融化,慢慢地,滚到了另一边,掉进了棉被中,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现在说,我不就知晓了么?”融瑄还在和她开玩笑。
冯孟云轻轻靠在融瑄肩膀上,呼吸也变得绵长。夏侯融瑄睁着眼,一眼又一眼,描绘着她的轮廓。
在他的心海中,冯孟云的样貌已经被勾勒了千百次。可他依旧不腻,甚至希望这一生还可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他可以用余生为线,绣出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冯孟云。
窗外再次传来石子敲打的声音。
天未亮。
还未能看清楚怀中的人,每一颗痣的位置。
他们曾经很亲密,水-乳-交融;可也不够亲密,她有多少眼睫,一炷香下的心脏能跳多少次,他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
夏侯拂一绕过她的膝弯,将其轻轻抱了起来。刚系在她腰间的荷包正散发着淡淡幽香。
人睡得正熟。
门被人从外面悄悄推开。
夏侯金亭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其怀中的女子。
“决定了?”
“嗯。”夏侯拂一静静看着怀中沉睡的小姑娘,轻声、坚定地说道:“皇权之下可以没有夏侯氏,可黎民百姓不能没有皇帝。”
说罢,他将怀中姑娘紧紧扣在胸前。
两两心跳触碰。
他们呼吸着同一片夜色下的风。
也晒过同一轮金乌;饮过同一盏茶;吻过对方的唇;在边陲黄土地上疾驰;更在同一张床上交颈而眠……
两人都是秘密的保存者。
都在某一时刻得到了上苍短暂的眷顾。
冯孟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胳膊。
夏侯融瑄迟疑了一瞬,盯着她紧闭的眼眶发呆。
马车行驶到两人面前。
春韵下车,看着夏侯融瑄欲言又止。
夏侯融瑄眼泪滴落在冯孟云的唇上,很快溃散,混在了她的气息中。
兴许连上苍都未料到。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不堪盈手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