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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堪盈手赠(1) ...

  •   今日城中热闹极了。
      还未到卯时,我便被锣鼓喧天声吵醒。
      听阿娘说,是洛家长子得了新科状元。圣上的赏赐和圣旨竟比人先到,阵仗骇人。

      县令没见过这种场面,翘胡差点没烧焦。
      我听到这里,没忍住笑出声。

      阿娘往我碗里放上一块肉。
      “也就是今日,城中的肉便宜了些,买了点,小馋猫解解馋罢。”阿娘说。

      我将碟中剩下的几块肉夹给阿娘,心里过意不去,有些歉疚:“娘,等我病好了,就去院中做工吧。”

      阿娘一听,语气重了些:“不急这几日,先养好身子再说。”

      我知晓自己的病隔几年就要大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得花掉很多银子。可偏偏娘亲勒紧腰带,没日没夜做活攒银钱,就为购得最好的药,根治我的病。

      一碗饭不知其味吃完。
      阿娘收拾好碗筷,又到前院去教引来访学徒。

      我呆在房中无事可做,枝头上的春花都被我数完。思索再三,披了斗篷,从廊桥绕到前院的垂花门处,偷偷往里瞧。

      那里原本是花园,被娘亲铲平,放置了数十个绣桌。
      绣娘们穿针引线,时不时叫住阿娘询问针脚是否合理。
      那一根根金线,仿佛绕过日头,灼烧我眼。

      看了一刻钟,我裹着斗篷准备离去,却突然听见来时的廊上有说话声传来。
      还是男子。

      我心里没由来的慌乱起来,四下更没有其他可绕行的回廊。

      正当我抉择是直面阿娘的斥责还是迎头走上去时,说话的人已经走至近处。

      为首那位束发嵌金冠,身着锦袍,袍脚绣着一圈紫线海浪波涛,面若潘安,是这平安城中不能比拟的雍容华贵。而他身后,跟着阿娘口中胡子都快烧焦的县令大人。

      县令大人点头哈腰,一路絮絮叨叨。
      两人脚步停下。

      我贴着墙,头快垂到地上,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事与愿违。

      为首那人开口,温润的嗓,无没有丝毫起伏:“何人?”
      面对询问,我只好摆正姿势,行礼:“二位大人好。”

      县令这时开口道:“大人,此女便是冯娘子的女儿。”
      “哦?”那人又开口命令道,“抬头。”

      我心下惴惴,可还是直起身,仰头望去。
      撞进了一滩墨色水潭。

      “冯孟云女儿?”
      我低声应是。
      “好长相。”那人说完这句话后,便径直离去。

      我魂不守舍地往房中走,思索着他这三字的含义。
      他认识我阿娘?
      我不认为这句话是在夸我,更像是透过我这张和阿娘六七分相似的脸,同她说话。

      晚间阿娘回来,带来前院做的饭。
      “趁热吃。”阿娘将碗筷摆放整齐,叮嘱我,“近日城中庆贺洛家状元郎,外面乱得很,要是无聊就在房里绣绣帕子,先别出去。”

      阿娘的话语意有所指。
      我迟疑着问道:“阿娘是怕遇见什么人么?”

      阿娘神色一僵,随即放下碗筷,神色严肃盯着我:“可是有什么人找上你,说了什么胡话?”
      想起那个男人,我如实告诉阿娘。

      阿娘眉头紧蹙,言语越发混乱:“怎么会找来?我明明已经躲得足够远了,为什么还要来找……”
      我从凳子上起身,走到阿娘面前,搂住她,“阿娘,是有什么难事吗?我可以帮您吗?”

      阿娘也紧紧搂住我,闷声在我怀里哭泣。我并不清楚阿娘为何哭泣,可是母女连心,我能感觉到阿娘的无措与害怕。

      子时,平安城坠雨。

      噼里啪啦的声响,落在房外遮挡花圃的雨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直到快要天亮,母亲湿透了衣裙,推开我的门,“阿妙,起身收拾东西,快!”

      天公不作美,劈下好大一阵雷。
      我和阿娘坐在颠簸的马车中,阿娘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

      天光乍亮。
      是惊雷前的明光。

      阿娘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过几日你便要及笄,阿娘也忙着,没能给你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这玉佩是阿娘及笄时,外祖母赠予的,现下交给你,留作念想。”

      我抬眼看向阿娘,她的泪水已经布满整张脸颊,眼中似是泣血。

      “阿娘……”我不解:“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要将玉佩现在给我?及笄那日不可吗?”

      阿娘将我搂进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发:“没发生什么事,就是现下想起来了,所以给你。”

      阿娘碎碎说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

      你跟阿娘姓,你只是阿娘的孩子,和旁人都无干系。阿娘给你起名叫妙青,本想着能像他一样妙手丹青,可惜阿娘没本事,没能请来授艺的先生,你只能随着阿娘,不过你的绣工在平安城甚至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也算是“妙手丹青”了罢……

      “阿娘……”

      我想抬头见她面容,可她将我紧紧扣住,也不知道是哪里散开的花香,我的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阿娘在我眼上覆上白绫。

      “别看阿娘。今日后,你不是冯妙青,你也不是我冯孟云的女儿。你只是一个绣艺精湛有天赋的绣娘。”

      牵引着马车的马匹嘶鸣一声,马车停在了城外荒山,马夫掀开帘子。
      暴雨倾盆,雷声不断劈击着魂魄,我与阿娘的心跳似乎都要迸裂。

      灰暗的天空察觉不出已经天明的迹象。城中,所有的建筑四平八稳静默伫立在雨中。
      我用力掐着手心,嘴里血腥气味不断浓重。只能用这种原始的办法刺激神经。

      阿娘要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她只是轻轻吻住我的眉心。

      随后,在马夫的催促中,阿娘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
      我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

      “劳烦您一定要送到别院。”
      “冯娘子所托,一定。”

      马车又滚滚而行。
      我用尽所有力气,扑向桌上的茶壶。
      碎片扎进我的手掌,脑中清明了瞬息。

      我摘下白绫,掀开马车后方的帘子,雨幕中,阿娘站在路中央,挡住了后面乌泱泱的人群。
      一支箭矢径直向我射来。

      最后在破空声中,箭羽擦过我的右眉骨,扎在了窗棱上,朱钗坠落,鬓发随之散落。雨水混着血灌进我的眼睛,使得视线越发模糊。

      我眼睁睁看着阿娘被那些黑衣人扣押,拖走。

      马车越发颠簸。
      那些黑影也讨命似的跟来。

      无数箭矢叮叮当当插进车厢中,而我躲避不急,肩上也穿透一箭。

      天旋地转。
      马车坠入山崖。

      等我醒来,缠绵了一夜的雨也停了。
      周身剧痛,挪动分毫都要耗费巨大力气。

      我仍在马车中。
      可是这马车并不是阿娘送我离去的马车。

      相反那辆马车的简陋,这辆马车可比府宅。马车内部是我曾有幸见过一面的金丝楠木。仅是坐榻,都能容纳两人躺平入睡。
      绕着床榻的,是纯粹汉白玉,有价无市。身上盖着的绒毯是波斯绒,很像扎进羽毛堆,轻柔却更暖和。

      我静静看了会儿车顶,马车此时并未行走,周遭还有虫鸟声。

      大概过了两刻,有人上车。
      看装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见到我睁眼,连忙叫了一声:“哎呀,姑娘醒了!”
      她快步走过来,询问我是否要起身。

      我点点头,起身后,向她致谢:“谢谢你。”
      她说:“不谢不谢,我叫荣春,是平安城洛府大公子的侍女。姑娘要感谢,就要去谢谢我们公子!”

      我道了声好。
      马车又上来一人。

      一身白色儒衣,清雅素净。
      荣春行礼。

      我也准备起身道谢时,那人连忙走到我面前:“姑娘伤重,不必如此。”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三月清水绕流山野田间。

      洛大公子躬身作揖,开口道:“多有得罪,当时雨势正大,姑娘连同马车从山崖卷着跌下,最后遇上横生的枝丫,被抛出车外。情况危急,当着众人面抱了姑娘回来。姑娘清誉有损,洛某责任在身,敢问姑娘是城中人否,待入城中,洛家便去提亲。”
      我诧异地张开嘴巴。

      回过神来,才哽着嗓子说:“没事的,洛公子能救我一命已经是上苍开恩。”

      思及阿娘。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家中已无人。”

      荣春抚着我的脊背,岔开话题说道:“姑娘该换药了。”
      我点点头,睁开眼睛,却见洛公子还在原地。

      “姑娘家中既已无人,那又该去往何处?”洛公子端来药碗,递到的面前,“洛某冒昧求娶,不若姑娘思索几日再答复?”
      我心中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还死脑筋。

      突然脑海中晃过阿娘说的话。
      洛家大公子……状元郎……
      既是状元,又深得帝王眷顾,御赐之物不远万里送至平安城……

      他是否有能力找到阿娘?
      我一口喝掉苦涩的药。
      抬眼,含泪看他:“洛大公子求娶,是因为当着众人面与我有肌肤之亲,不给我名分的话,怕日后有人状告御前?影响你状元郎此后的鹏程路?”

      我话说得决绝,却不料洛大公子径直摆手否认。
      “姑娘错想!不是因为这个!”洛公子支支吾吾,“实在是因为洛某心有所愧。”

      我愣住,只好问道:“那洛公子可懂情爱?”
      他沉默低着头,“不……不懂。”

      “结亲最首要的前提便是相爱。”我说,“我们并不相爱,娶我只是因为公子心有所愧,若是有一日你这愧疚磨灭干净,我该何去何从?”
      洛公子似乎也没想到,一时定在原地,不做声了。

      见此,我轻言提议道:“这几日我就呆在马车中不外出,这样一来,便没人能见我容貌。待到我行动自如后便离开,公子只用对外言说我病重离世,如何?”

      相比搭上一生的姻缘,这样的做法才是最合适的。

      既然洛大公子心软,便对不住了,借用你这心软,救救我阿娘。我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些酸楚。

      荣春帮我更换衣物,我低头看了下——肩上的箭伤已经覆上厚厚的草药,腰迹长长短短的划痕,宛若鞭伤。听荣春说,我的肋骨和左腿骨皆断裂,现在条件有限,只能用枝条短暂固定捆-绑住。等入城中,才能寻名医来。

      第二日,端来汤药的依旧是洛大公子。
      他对我敬重到——我像是他娘。

      第四日,我实在没忍住,问道:“洛公子为何这样对我?”
      “总不能是因为你心有所愧?”这个理由太站不住脚了。

      洛大公子正在搅拌汤药,替我吹凉,“若我说是呢。”
      “那就一定有缘由。”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洛大公子喂我汤药,哄着我道:“先喝吧。喝完告诉你。”
      是的,因为前日喝药扯伤了肋骨,所以这两日洛大公子已经亲自上手喂药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自己是狐妖转世,专勾人魂魄的。

      喝完,我端正坐在床上:“讲吧。”
      洛大公子坐在床边,从胸前取出一枚玉佩。

      “姑娘觉得眼熟么?”
      “这玉佩……”是了,那日混乱中,阿娘将她的玉佩交给我,我攥在手中,可后来马车翻下山崖,玉佩也不知……

      可他手上这枚并不是阿娘给我的。
      很相似,就像是复刻的另一半。

      紧接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这次才是阿娘塞给我的那枚!

      洛大公子将玉佩塞进我的手心中。

      “我手上这枚玉佩……是恩师交予我的。”洛大公子说道,“我于六岁入京城,起初在京城读书,总会遭受他人冷眼与殴打。直到恩师出现,他怕我孤寂,将我留在家中居住。同行日子久了,也知晓恩师善丹青,偶尔有空,也教我作画。”

      我莫名想到阿娘那是喃喃自语……
      什么妙笔丹青。

      “恩师善画人像。”洛大公子的眼神落在我脸上,“最擅长画一名女子。”

      洛大公子又垂下头,手上握着另一枚玉佩。

      “回平安城前,恩师离世。”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痛苦的事情,“恩师将玉佩留给我,他说这世间山河广大,唯独平安城遥遥,还未找过。让我带着这枚玉佩,寻一个人,说一句话。”

      玉佩翻至背面,我在里侧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地方。

      我摩挲着轻喃:“不堪盈手赠。”
      他答:“还寝梦佳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不堪盈手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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