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褶皱》理葵

8、晴日云

　　chapter 8 晴日云

　　六月初的天气彻底扫去了寒意，来便利店买冰饮的人越来越多。小野寺和店长提议做鲜榨果汁来卖，恰好和了对方把仓库积灰的榨汁机拿出来用的心意。果汁出人意料地受欢迎。先前经常为难小野寺的前辈在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再也没怎么和她讲过话，为了不和她撞上，甚至轮换成黑尾和小野寺的固定搭档的排班。
　　看穿前辈丧家之犬一般心态的小野寺朝黑尾得意地笑，整理货架的时候拿着手里的儿童仙女棒晃了晃，像要展出什么魔法一样几乎要跳起舞：“我就说对这种人不要拐弯抹角地去应和他嘛。”
　　“换句话说，”黑尾故意打压她的气焰，“你也不是个圆滑的人啊。”
　　“我可不觉得圆滑是什么褒义词。再说了，让你夸我一下有这么难吗？”
　　小野寺被他气噎。
　　“那我倒不觉得你是只要别人夸你就会满足的人。”
　　黑尾灵巧地反击。
　　“你和别人又不是一样的。”
　　女生嘟囔了一句。心下动了动的黑尾压下要扬起来的嘴角，正好看到有客人走了进来，顺势撂下话题走回了收银台。

　　直球型异性选手一向不在黑尾最擅长应付的名单里。虽然逗小野寺玩很有意思，最后总会话题反转再次得到告白。黑尾甚至怀疑再过不久就要对这种坦然免疫了。有时候夸赞小野寺的一些机智之举，会收获简直会让人心怀愧疚的激动感谢。只是看着她愉快的连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样子，黑尾即便吐槽着“你是从来没被宠爱过的小孩子吗”，心下也如柳叶般轻轻飘晃起来。

　　并非是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被看见”“被理解”的浪漫感觉，而是更为真诚的对待——哪怕是对无法理解的事物，小野寺也不会步步紧逼。

　　在公寓那天，小野寺和他聊起各自的情史。到询问黑尾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时，黑尾耸了耸肩，语调戏谑以免气氛掉入沉重陷阱：“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吧，比如兴趣爱好不一致，不够粘人，或者不合适。”
　　“你真是有够笼统。”
　　“喂，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费尽心机不让气氛沉重起来啊？”
　　黑尾不满。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体贴的人了。”
　　“突然被这么夸有点不好意思。”
　　“…够了。”

　　过了一周，小野寺忽然请了假，学校也没有去，给了黑尾一把家里的钥匙让他帮忙遛卡戎就跑走了。便利店里变得忙碌，黑尾正在考虑离职。他原本有更好的兼职，只是因为便利店离公寓更近，算上各种成本之后，才推脱了另一个。再过段时间要升入三年级了，总觉得时间会慢慢收缩变紧。
　　雨季结束之后，黑尾给家里买了烘干机，顺带又换了新的冰箱和洗衣机。事后父亲忽然转账过来，黑尾一直到晚上才拒绝。两个人的关系很难说亲密，比起这个，他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反而好很多。有想过走到今天成为现在的样子和父亲是不是有很大关系，但是到现在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休息间隙，黑尾盯着手机屏幕上和小野寺的聊天界面，正要询问她翘班去哪里玩耍之时，女生先发来了一条讯息，给他看电车窗户外的夕阳，接着又迅速叮一声，“去找我妈妈啦”。

　　是个不会留下让人担心的机会的家伙。
　　黑尾勾起嘴角，看到有一条未读消息在显示框。原以为是研磨发来请他帮忙带东西，点击返回瞥见“山下”的备注时思绪一惊。他抬起脸，视线顺着后门飘去，火红的夕阳燃烧着，云朵悉数殆尽，通红一片。茫然几秒之后，他点开对话框，数条过期未回的消息在上端显示，迅速浏览完新消息后又退了出去，锁上了屏幕。

　　他看到漆黑屏幕上映出的脸，嘴角略略收紧，眼神降温几个度，聚焦在上面。收银台那端传来客户的询问声，黑尾从休息室的门后探出头，发现是石田前辈来买果汁。对方看到他过于爽朗的笑容不免惊了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什么啊，有什么好事吗？”
　　“总算看到前辈你出来买东西，勉强算一件好事吧。”
　　黑尾玩味地笑，陡然想到倘若小野寺在旁边，一定也会伸出手晃他表示担忧，询问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才会露出这种大大咧咧的笑容，然后颇为认真地分析嘲笑他一番，最终依然回归“虽然黑尾你看起来像粗神经运动男，实际上挺细心的”的结尾。
　　有时候他觉得小野寺能完全地看透他的心情，还是说，是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太真诚，让他无法怀疑？

　　但是等等，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小野寺？

　　石田看着黑尾嘴角慢慢勾起诡异的弧度，接着又悄悄收回去，恢复成漫不经心的上扬，陡然觉得自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那是什么微妙的表情啊…”

　　小野寺口中所说的“去找妈妈”固然不假，但更精确的描述大概是“去接妈妈”。对待婚姻率性而为的女性，和第三任丈夫吵架，对方情急之中把家里的碗盘摔了一半。深知自家母亲脾性的小野寺估摸着她是在和对方理论的时候故意喊了各种狠话来逼急对方，毕竟她一旦生起气来就一扫平日知性的形象，毒蛇的芯子从血液里吐出来，击击致命。但是临到见面，小野寺开口的依然是：“所以说为什么不离婚嘛。”
　　年逾四十的母亲妆容精致，保养得当，戴上墨镜提起行李箱，语气怡然自得：“还早吧。”
　　“你像是在享受吵架一样。”
　　“等他送项链来道歉再说。”
　　“看起来他就是有暴力倾向啊。”
　　“我说啊，绿，”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姓的小野寺智子摘下一半墨镜，挂在鼻尖从上方瞧着女儿，“婚姻又不是爱情，共同生活只是为了方便交易…”
　　“行了。但是你拿行李箱干什么？”
　　并不想再听她的婚姻观的小野寺打断她的话，看着她提起行李箱走到玄关准备换鞋，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当然是要去你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啦。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智子一脸无辜。小野寺站在门口，扶住门框，甚至还未进门就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尚且接受无能。
　　“如果是想让他道歉的话去酒店住不是也一样吗，去我家很远诶。”
　　“就是要住远一点才能看出诚意啦。”
　　“那为什么不去国外住。”
　　“不要和我杠啦，我都好久没见到卡戎了，怪想它的。”
　　说话之际，小野寺感觉到心脏在恍惚下沉。智子好像料到了她的反应，以一天五万日元的住宿费换取了她的动摇。她知道自家女儿有存钱的嗜好，喜欢看着账户金额一点一点变多，虽然不乏花钱的地方，但也每天都仔仔细细地记账。明明家里并不缺钱，所以一直不解为什么会培养出她对金钱谨慎的性格。
　　至少现在，五万日元的提议很好地堵上了她的嘴。智子满意地看着她略显憋屈的神情，提上行李箱晃着手里的汽车钥匙，语气愉悦：“先去下北泽那家西餐厅吃个晚饭？”

　　回程到老屋子已经是凌晨。在下北泽吃罢晚饭后，智子又拉着小野寺去逛二手店，果不其然看着她的神情松弛下来。小野寺淘了几件90年代川久保玲的外套和裤子，看着智子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她又要说出“为什么不去买新季的香奈儿和迪奥，哪怕是miumiu也好啊”的话。
　　在老屋子暖黄色的灯光下，智子坐在榻榻米上有条不紊地卸妆。卡戎许久不见她，把脑袋放在她盘起的大腿上亲近。卸妆之后又是仔细地排列出营养补剂，前后吃完留下一桌子的凌乱。在床上看书的小野寺见她准备睡觉，爬起来把东西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行动之间满是“料到会这样”的沉默。智子趁她不注意打开衣柜，悄悄塞进去几件她早已经买好的衣服，顺势扫了一眼，满目都是暗色卫衣，西装，长裤，宽松衬衫，毫无女性特征的风格。唯一亮眼的只有几件粉色橙色蓝色的外套和衬衫。要是哪天小野寺开始穿修饰出身材曲线的滚边褶皱连衣裙，智子会当机立断她陷入了恋爱。

　　次日清晨，小野寺被卡戎的脑袋拱醒，爬起来套了橘子色卫衣外套和灰黑条纹长裤，睡眼惺忪带他出门。刚推开玄关处的门，卡戎已经急不可耐冲向院子的大门。小野寺一惊，追上去和门口的黑尾撞个满怀，才想起来昨晚因为回来太晚，都忘记和他讲今天不用过来带卡戎出去玩的事。
　　“什么啊，已经回来了吗。”
　　黑尾捏住手里的钥匙，蹲下身揉搓卡戎激动的脑袋，又被它疯狂地舔着手，于是仰头大笑。小野寺啧了一声：“才一天就已经这么熟了吗。”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玩的可好了。”
　　黑尾得意。小野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准备和他一起去带卡戎出去，身后就传来智子的喊声，回头看到她穿着精致蕾丝睡裙，套着丝绸睡袍站在玄关口。小野寺的神经猝然绷紧，想到黑尾还在身边，已经预料到智子事后会怎么打趣和盘问她。
　　“和卡戎出去玩吗？”
　　智子裹紧睡袍走过来，看着黑尾朝她鞠躬打招呼，笑眯眯地凑近端详他：“那你是绿的男朋友？”
　　漫不经心恍然一击，锤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瞬间。有略显尴尬暧昧的氛围一层层笼上来，像千层蛋糕的薄皮抖落，软软覆盖住三个人的空间。卡戎端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们。
　　黑尾瞧了小野寺一眼。在这种问题下保持沉默绝对不是好的选择，便笑起来，霎时在千层皮上戳出一个洞，把方才的气氛悉数吹了出去。他抬手摸了摸后脖颈，语气爽快：“算是吧。”
　　小野寺的心脏咚了一下，移开视线去看六月清晨的薄雾，热气正在一点点弥漫，钻入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智子略微惊讶地捂住嘴，眼里的笑意散出来，拍了拍黑尾的上臂道：“遛完卡戎可以顺便去公园拐角的咖啡店吃早餐喔，那里的杏仁可颂差不多出炉，非常好吃。”

　　太阳升起来拂散柔软的雾，照耀出晴空一碧如洗，有轻薄的云朵在上方缓缓漂浮。天气晴朗得不太像话。黑尾和小野寺坐在露天咖啡椅上等着杏仁可颂送过来，卡戎趴在地上，一个爪子搭黑尾的鞋子上。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小野寺故意嘲讽他。黑尾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一般压重了声音：“就前几天吧。”
　　“长得好看吗？”
　　“还算过得去。”
　　“什么是还算过得去啊！”
　　小野寺炸了毛，吓得卡戎也立马跳起来，做出防御的姿态，喉咙发出低沉的咕噜。黑尾大笑着伸过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早上起来本就没梳理的头发揉的更乱了，像刚做好的鸟巢。
　　“话说回来，这么早就见家里人是不是进度太快了点？”
　　“谁管你，明明是你一大早就来开我家的门。”
　　“喂，是谁要我帮忙带卡戎出去玩的？”
　　“是谁啊是谁啊。”
　　小野寺冲他做了个鬼脸，端起刚送上来的热咖啡就往嘴边送，呛了一口拼命咳嗽，胀红了脸。黑尾见她狼狈笑得开心，替她拍着后背，最后在她的眼神警告下收住了笑。
　　“所以你女朋友长得好看吗？”
　　咬下一口可颂，浇在上面的杏仁片掉了一些，撒在卡戎黑色的脑袋上。小野寺伸出手去拍了拍，看到黑尾倚靠在椅背上，慢慢移开视线，抬起眼睛望向天空。
　　“好看吗？”
　　小野寺追问。

　　和云一样。

　　黑尾在心里笑起来。他向前俯过去，手肘撑在桌面上托住下颔，收回视线望向她，语调慵懒：“啊啊，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