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92、动如参与商（七）

　　寒山剑较寻常长剑更窄更长，剑身优雅凉薄，带着不近人情的森寒。长剑出鞘的瞬间，雪亮的锋芒立时照亮了整个房间，透着地狱一般的肃杀。

　　赵子明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听得耳边响起无数兵器断裂的声音。红雀化身成了黑色的杀神，手中长剑是她斩断这天地间一切阴险黑暗的利器。

　　只有这样的剑，才配得上她。

　　耳边除了厮杀声，还响起燕怀楚近乎疯狂的笑声。“杀吧！杀吧！什么赵家！什么沈家！红雀使，你就是天生的杀神，杀干净了这些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燕怀楚果然没有救错你！哈哈哈！”

　　赵子明轮椅一转，袖箭射出正中燕怀楚眉心。

　　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可是赵子明心中却突然闪过“兵败如山倒”这几个字，可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带来的黑衣人已经尽数丧命，屋内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赵子明看到红雀吃力地将长剑从一个人的胸膛上拔出来，在他身上抹了抹剑身上的血污，瞬间便又雪亮如新。

　　这剑太久没有见血了，这一晚的十余条人命，竟还不够它饮。

　　红雀半身浴血，反衬得肤色白得发亮。她喘着粗气，眼神却在杀戮后兴奋地发亮。

　　她提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赵子明，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赵子明，你还有什么后招？都使出来吧。”

　　死神步步逼近，可是赵子明脸上却越来越平静，一双冷漠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走过来的红雀。

　　“站住！”屋外响起一声爆呵，那声音如有实质打在红雀背上，居然真的就让她停在了赵子明一步之外。

　　红雀向侧面迈了一步，警惕而迟疑地侧身，用余光看向门外的赵子义。

　　赵子义站在屋外，手中是一张已经张满的强弓。在他身后，陈正和蓝瑛站在两旁，数百光北军将房间层层包围。长刀映着冰冷的月光，照得院中一片惨淡。

　　“师傅！”桑枝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但是他却第一个发现了已经殒命的燕怀楚。他写了那么多信，等了那么多日子，最终却只等来一具冰凉的尸体。

　　陈英一把抓住要往屋内冲的桑枝，任少年如何挣扎，都绝不放开他。

　　红雀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呼吸间几乎是从骨头缝里透出痛来，几乎无法说出话来，只能在心中想：“是安神香没有起效吗？他怎么会来得这么早？赵子明做的这些，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红雀，放下剑。”连赵子义自己都没注意，自己拉弓的手在微微打颤。那箭头指向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红雀还是自己的长兄。

　　红雀没有动，赵子义只能再次重复一遍，语气却软了下来。“红雀，听我的，先放下剑。”

　　红雀远远地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几乎同时，连红雀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滴眼泪从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滑下来。

　　没有原因啊，见到他就想笑了，可是又能如何呢？她怎么可能放过赵子明？

　　寒山剑没有回鞘，剑尖还滴着血，只是剑尖无力地垂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赵子义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弓，向后一挥手，四周瞬间一片收刀之声。

　　赵子明却再次笑了。“子义，没想到当年送给你又被折断的长剑，居然被你做成了匕首送给了红雀使，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告诉她这匕首的来历呢？”

　　红雀已经是强弩之末，思绪有些涣散，只能勉强维持着站立不倒。她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水中，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听不真切。赵子明的身影像是从水里传来。

　　红雀只能模糊听到几个词语。匕首？匕首怎么了？赵子义为什么脸上神色不对？

　　听不到声音，但是多年刺客生涯养成的直觉还是让她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意。

　　红雀不自觉地转身查看，才发现赵子明的袖箭已经近在咫尺。赵子义的长箭与袖箭错身而过，靠着箭风将袖箭打偏。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红雀突然弃了寒山剑，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纵身举刀扑向赵子明。

　　赵子义，埋在你身边的这颗毒瘤，我替你挖出来。

　　“红雀！”赵子义第二箭射向赵子明轮椅后背，巨大的箭力将整个轮椅带翻。

　　红雀身姿敏捷，衣衫翻动，手中匕首寒光一闪，整个人跟着赵子明一起向后翻过去。手中匕首扬起，直指赵子明心脏。

　　“你敢！”赵子明无力地语言威胁，徒劳地抬起手臂格挡。

　　红雀在下刀的瞬间，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赵子义……永别了……”

　　“红雀，住手！”赵子义冲向屋内，几乎是本能地吼了出来。

　　太迟了。

　　削铁如泥的利器入肉甚至不会发出声响，赵子明的血喷在红雀的脸颊上，跟之前无数次血色重叠在一起，成为红雀和赵子义之间无法逾越的血色长河。

　　赵子义的身影定在了门口，那一到似乎也同时捅进了他的胸膛。

　　勉强的呼吸了几口空气才稳住心神，赵子义听到自己颤抖着发出的命令。“来人……拿下……”

　　身后的光北军听令而动，像是两道粘稠的黑水从赵子义身后向着屋内流去。密集的脚步声踏在赵子义心头上，震动着他几乎已经停止的心脏。

　　他看见红雀跪在地上，松开了插在赵子明胸口的匕首。灼热却脆弱的眼神望过来，最终都化成一个凄切悲凉的笑容。

　　赵子义透过那个染血的笑容，重叠上之前无数个笑容。浮白斋里，草原上，药谷中，她无数次与他相视一笑。阳光里，月光下，只要看向他，红雀总是会露出笑容。

　　可是这次不同，赵子义心里知道，她是在用这个笑容，在向他诀别。

　　在光北军进入的前一刻，红雀突然起身，转身从后窗一跃而出。

　　窗棂破碎的声音换回了赵子义的思绪，身体比头脑更快一步，追随着红雀的身影而去。

　　黑夜之中，两道迅捷身影一前一后无声穿过月色，向着后山飞驰而去。

　　云台山后山断崖边，干净的月光勾勒出陡峭的石壁，一颗菩提树孤独地立在崖边，温柔的绿色植被覆盖地面，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那些污秽的杀戮从来出现过。

　　赵子义跟着红雀飞身而出到了崖边，远远地便看到那个熟悉挺拔的瘦削身影，像一柄剑一样背对着他孤独地立在高高的山崖边，身边只有一棵苍老的菩提树陪着她。

　　无拘无束的山风吹动着她的衣角，长发在风中纠缠飞舞。她的腰间空空的，那把名动天下的寒山剑早就被丢在了那个承载了十一年污秽的小小禅房里。

　　听到身后的身影，红雀转过身来，还未开口，血便涌了出来。月光打在她脸上，只剩下一片惨白。

　　赵子义走了几步，便在她身前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了下来。他想要检查红雀的伤势，想要问她是否旧病复发，但是却觉得她离自己那么遥远，无论如何也无法走进。

　　他们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恋人，终于却只能两两相望。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他？”赵子义心中几乎是撕裂般痛苦。

　　红雀在月光下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道：“赵子义，我终于弄明白了花溯溪和洛阳的死因，原本还想……也许燕怀楚能解释给你听，可是如今……噗……”红雀眉头一皱，口中大口的鲜血涌出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眼前一黑便跌坐在草丛中，她一手撑着树干想要站起来，但是半天都没有成功，只能放弃般倚靠着树干坐着。

　　赵子义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扶她，可是才一动又强行停住了，眼睁睁看着她跌坐在草丛中。

　　红雀倚在冰冷的树干上，勉强撑起最后一丝精神望向他，眼神平静而安祥。“至少你没有牵扯其中……真好……”

　　无论别人如何处心积虑，赵子义总还留有他的一腔赤诚。

　　赵子义又走进了一点，但还是与她保持了距离，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两人距离并不远，红雀能感受到他颤抖的手和强行压抑的疯狂恨意。

　　红雀刺向赵子明的画面反复出现在赵子义眼前，他心中恨海滔天，压过对她的所有爱意。

　　红雀眼神暗了一下。她再抬头时，赵子义看到有什么东西碎了。可她还在笑着，用她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

　　夏夜山风有一点凉，鼻端萦绕着青草的香气。红雀想起第一次真正见他的时候，在苍茫山那个偏僻的山洞里，周围乱石横飞，赵子义用宽厚温暖的身子将她护在身下。

　　大概那时就已经心动了吧。

　　要是能早一点遇到就好了。

　　最好，能赶在沈雁北之前遇到他，或者赶在自己成为红雀使之前。她想跟他一起，去草原上骑马，然后去泛舟江湖，再也不理这些算计人心了，再也不用杀人了。

　　远处蓝瑛带人赶到的声音传来。

　　赵子义皱着眉头回身看向蓝瑛，招呼他过来。就在蓝瑛刚刚赶到身前的时候，赵子义看到他的表情突然变了。

　　与此同时，身后一阵风吹过，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赵子义心中一惊，扭头再看时，红雀已经掠到了崖边，瘦长的身影正向外斜斜倒下。

　　“不！”霎那间赵子义心中终于只有救她一个念头。

　　赵子义对于轻功不是专长，可是那一刻却身影如飞，整个人向红雀飞扑而去，几乎不顾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几乎在红雀的身影掉下去的同时，赵子义也冲到了悬崖边。他整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长臂在空中一捞，却只堪堪碰到了她的指尖。

　　“红雀！”

　　蓝瑛在他动作的同时也应变迅速，紧随其后将他拦腰抱住，在赵子义整个人冲下悬崖前一刻死死抱住他。

　　赵子义嘶吼的声音从崖顶传来，可是漆黑山崖吞噬了一切，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了。

　　死亡割断一切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