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89、动如参与商（四）

　　不知是否是因为红雀醒过来了，那夜赵子义难得地睡意深沉，甚至还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酒馆，酒馆里其他人都模糊，只有角落里有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正坐在角落一张桌子前喝酒。她的面前已经有几个翻到的空酒壶，显然已经在这喝了一段时间了。

　　那女孩眉眼细长，不算漂亮，但是却十分精神，带着一种天生天养的野性。她看人时眉目高高挑起，显出几分年轻不羁的骄傲。身上是一身利落的大红色骑马装，头发高高地束起来，还绑着俏皮的珊瑚珠。

　　她喝酒的动作有些粗鲁，斟满一碗便一饮而尽，珊瑚珠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整个人说不出的生动活泼。

　　赵子义从没见过这样能喝的女子，那姑娘捧着酒碗，就着半碟花生米，嘴巴一刻不停，瞬间又一只酒壶就见了底。

　　常人喝酒，是越喝越迷糊，她却越喝越有精神，细长的眼睛在昏暗的小酒馆里闪闪发亮。

　　她酒还没喝完，门外一个书卷气极重的少年急匆匆冲进来，随手扔在桌上一点碎银子，一言不发地拉着那女孩就要走。“就知道你又跑出来喝酒了。这次我们出来是为了办正事的，不是让你喝酒惹事的。”

　　“除了喝酒打架我还能有什么正事。”女孩不悦，赖在酒桌上不肯走，奈何少年不依不饶。

　　“哎我酒还没喝完。”女孩抓紧喝干了最后一口酒，便被少年拉着跑出了酒馆。

　　门口有匹比成年男子还高的黑色大马，身躯健硕，皮毛在阳光下显得油光锃亮，可见主人打理用心。

　　那红衣女孩身姿矫捷，轻轻一跃就翻上了马背，然后朝还在马下的男孩伸出了手。那男孩也不扭捏，借着她的力攀上了马背。

　　黑马打了一个轻轻的响鼻。

　　赵子义被这声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转瞬间他看见年少的自己孤身站在大街上，目送他们绝尘而去。

　　平常喧闹的大街在梦中变得空旷孤寂，阳光倾泻下来，将身边的街道照出一种昏黄虚浮的梦幻感。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我们竟然已经见过了。为什么后来再见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呢？

　　他想问身边的红雀，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像有什么堵住了表达的出口，将千言万语压在胸膛里。他习惯性地朝身边一摸，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赵子义倏忽惊醒，后背瞬间被冷汗布满。空荡冰凉的房间里，安神香的气息压过了药香。

　　赵子义起身便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都是混沌，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梦境。他蹒跚着走到窗边，运力一掌打破窗户。

　　清凉的晚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混沌的感觉消失了大半，五感也渐渐清晰起来。

　　破窗的声音引来了守夜的士兵，却只看到赵子义一人铁青着脸，撑着墙站在窗边。

　　“备马！”赵子义心中瞬间滚过了愤怒、失望以及焦灼等多种情绪，最后统统被惊惧覆盖。他紧紧抓住窗框，掌心是一层粘腻的冷汗。

　　清脆的马蹄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赵子义深深吸了一口夏夜里冰凉的空气，接着转身扯过衣架上挂着的外衣，大步出了浮白斋。

　　夜色不容拒绝地压在广阔的北境平原之上。红雀压低身子俯在马背上，单人独骑像一柄黑色的利剑劈开了浑浊的夜色。

　　她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天生的本能正在觉醒。这种本能曾经是她身上最坚硬狰狞的一部分，陪着她迎接人生无常的境遇。

　　这些日子的轻松、甜蜜和无知苦痛像是一层薄土，随着马背的起伏被簌簌抖落，露出命运本身盘根错节的纹理。

　　云台寺上灯火通明，数百只火烛将厢房映得如同白昼。

　　与赵子义上山那夜一样，赵子明瘦削的身型挺拔地坐在禅房桌前，左侧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只剔透的黑子，搭在白玉棋盘一侧，头微微□□，似乎正在思考这一子应当落在哪里。

　　但是不同的是，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消失了多时的燕怀楚。他是白子一方，却似乎对棋局丝毫没有兴趣，一双枯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赵子明。

　　赵子明思考良久，终于想好了要下子在何处，手中黑子“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角落。

　　燕怀楚倒是快得很，想都不想，拿了一颗白子就下在了旁边。“这么一手臭棋，也值当地你想这么久？”

　　赵子明眼睛还是盯在棋盘上，状似无心地开口道：“我就是在想，到底下在哪里，才能让你能接得住，才能让这局棋不这么快结束。”

　　燕怀楚被他一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子明还如刚才一般闲适又认真地盯着棋盘，似乎感受不到眼前人心里的怒火。

　　“那你现在又磨蹭这么久，还是在想怎么让我接得住？”

　　“这局棋不管怎么下，三步之内你都必输。”赵子明嘴角含笑，将手中黑子下在了棋盘中部，瞬间棋局风云变换，白子丢盔弃甲，局势一边倒地向着黑子倾斜。

　　“我只是在想，那个我在等的人，怎么还不出现。”想地太久，竟然走神了。“等她一出现，我这次北境之行，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不需三步，只这一子，便杀地燕怀楚无力回天。他看着刚刚还一片太平的棋盘上瞬间变得杀气纵横，捏着白子的手指竟然不自觉轻轻颤抖。

　　如果不能棋逢对手，那下棋何意？

　　门外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赵家大公子有决胜千里之才，世人传言果然不虚。”

　　房门被推开，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外。与清风一同涌入的，还有门外浓重的血腥气。

　　屋外横七竖八躺了几个蒙面黑衣人的尸体，每一个都是一刀正中要害，干净利落，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断了气。

　　赵子明看着门外走进的女子，她身型瘦而不弱，窄薄的腰身如竹般坚韧，那双细长的眼睛精光内敛，走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机敏警惕如某种捕食中的野兽。

　　赵子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赵子义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身上全是不受束缚的野性，像是草原上无形无惧的风一般，骨子里便是赵子义最想活成的样子。

　　门外都是赵子明带来的好手，此刻尽数覆灭，可她身上却只沾染了一点血污。

　　赵子明换上一副和煦的笑容。“久闻红雀使杀伐无情，今日得见，是赵某的荣幸。”面对浑身散发着寒意的红雀，赵子明反倒姿态和善如迎接老友一般。

　　他优雅地一转轮椅，停在红雀几步之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迎向的不是一个震惊燕梁两国的杀手，而是什么至交好友一般。

　　“看来大公子知道我要来？”红雀面无表情。

　　“是我要你来的，你怎么能不来。”赵子明笑容温和，但是语气间却是不容置疑。

　　“我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红雀使从来是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不欠人恩情，也不留隔夜仇。如今那个被你们称之为洛阳的男孩已经离开这么久，你才到这里，已经比我想象的慢太多。”

　　赵子明以为提到洛阳会刺激到红雀，但是对方却意外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甚至神情比他想象地更为冷静。

　　红雀不屑地“哼”了一声，秀眉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赵子明。“你这个朋友，估计是姓姬名伏，最爱做的便是出卖别人。”

　　“四皇子若是听到你如此说他，必然难过地紧，毕竟他还留了礼物给你，不想看看吗？”赵子明一指旁边长条案上高高架着的一把淡蓝色长剑。

　　红雀脸色一暗，身上血液瞬间凝滞。那里放着的，竟然是寒山剑。“阴魂不散。”

　　赵子明声线温和，只要他开口便有一种奇怪的笃定的魔力，让无论他说什么，都让人想要继续听下去。

　　“无论如何，我都要替这个朋友说一句话，他千里赴险而来……”赵子明还想接着说下去，却不期然被红雀打断。

　　“没想到他居然能搭上大公子这条线。看来大公子表面上深居简出，实际上却知交遍天下。”红雀话语中不乏讽刺。“既然大公子如此耐不住寂寞，那不知道赵子义得而复失的两座城池，以及这次和亲背后，是否也有大公子的手笔呢？”

　　赵子明极少遇到这样打断他的人，他愣了一下，承认道：“以赵家如今在金陵的地位，我说没有，姑娘信吗？”

　　红雀不喜欢兜圈子。

　　只是进了北燕朝堂后，不得不跟着那些大人学些弯弯绕，让她很多年都不快活。这个赵子明虽然是个南梁人，但是却难得痛快。

　　红雀听了他的答案，意外地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来。“所以你真的是熔江山客？”

　　赵子明点点头。“是我。”

　　旁边的燕怀楚无声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着恨意。

　　红雀没有理他，余光却把他的变化收在眼底。“为什么？”如果说沈家覆灭是为了给赵家铺路，那为什么要将花溯溪牵扯进来？红雀想不通这一点。

　　赵子明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水光，瞬间消失不见。“燕大夫留到现在，为的也是这个答案。但我想这个原因还是告诉你更合适。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下了阴曹地府，花溯溪或者她的女儿问起来，你来说或许比我来说更值得新任。”

　　赵子明的笑容平静中带着苦涩，他仿佛已经回到了那段血色的时光里，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也是赵家人出卖自己的荣耀，开始走上权力的不归路的开始。

　　“如果我说，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失算，不知能不能取信于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