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69、往事莫沉吟（五）

　　那夜他们故意没有进城，宿在城外客栈里。

　　红雀不是恪守礼法的人，在狭小的床铺间与赵子义缠斗在一起，姿态凶狠。

　　黑暗中，红雀的眸子晶亮，像是蕴藏了千万精华于其中。一双藕臂顺着赵子义的脖颈攀上肌肉匀称的后背，抚摸着背上的伤疤。他其实比看上去更为瘦削精干。

　　赵子义由着她放肆。“以前从来不知道，红雀使原来这么大胆。”

　　红雀斜斜挑起嘴角笑着，狭长的眸子充满了挑衅。她故意凑到赵子义耳边，以低沉却能蛊惑人心的声音说道：“更大胆的事也做了。”

　　即便是经历背叛，体会过孤独，可是遇到赵子义，就仿佛是遇到了此生避无可避的劫数，只能凭着一腔孤勇，纵身扑入万里深渊。

　　红雀闭上眼睛描摹着他的轮廓，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就再信一次吧。

　　赵子义从极近处凝视着她，眸子深地像是能装下一片海。“我爱你，至死不渝。”

　　红雀心神激荡，只能以更深入地吻回应他。

　　等到红雀终于睡熟，赵子义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客栈外。

　　凉夜冷风起，吹灭松间月。

　　陈正的身影一闪，出现在赵子义身后。他的声音甚至比脚步声更轻，但是一字一句却清晰地传入赵子义耳中。“已经查实，人确实在秦计酒馆。另外还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已经派人在查，怀疑是北燕的探子。”

　　“另外，之前从花家救出来的药人，有几个突发疾病，死了。桑枝正在调查原因。”

　　“燕怀楚什么时候回来？”赵子义皱眉问道。

　　陈正低声答道：“之前的消息已经送过去了，但是公主那边一直有些意外，所以迟迟没有动身，现在燕大夫还跟送亲的队伍在一起。”

　　见赵子义没有吩咐，陈正继续说道：“听说三公子这次丢了送亲使的差事，侯爷十分不悦。”

　　赵子义没有答话，也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那一夜他突然少见地有些迟疑。药人的死亡让他心底没来由地多出了一丝阴霾，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始终说不清楚。

　　至于送亲这趟差事落到了谁的头上，他并不在意。

　　“等沈姑娘起来，把小翠的事跟她交代一下吧。”说完这句，赵子义便回了房间。

　　次日一早，阳光没眼力见地刺破窗棂，可惜床上的红雀却丝毫不为所动，照旧一梦周公。

　　赵子义有早起地习惯，他穿戴整齐地回到房间，看到床上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若是再不起，怕不仅是赶不上早餐，连午餐都要错过了。”

　　红雀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赵子义趴在床边。“也不知道这么懒的人，到底是怎么练就的这一身好功夫。该不会是靠着半夜偷师吧？”

　　红雀把被子拉过头顶。

　　赵子义无奈，连人带被子捞到怀里，试图用手指强迫她睁开眼睛。

　　可是下一秒，红雀突然凑上来狠狠亲了他一口，同时扒着他的脖子一用力，将赵子义整个人翻到了床上。而她自己，则踏踏实实地躺在他胸膛上，不仅没有睁眼地意思，连呼吸都没有打乱。

　　赵子义把被子拉高，将她裹在里面，手在她背上轻轻地匀速拍着。“我小时候曾经走丢过一次。”

　　不等红雀回答，赵子义继续说道：“那时我还不满十岁，赵家也还没有搬去金陵。那天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就跟着卖糖人的小贩走了。我跟着人家走了一路，可是兜里没钱，人家也不会给一个小屁孩白送吃的，还把我好一顿奚落。”

　　赵子义极少提起小时候的事，偶尔提及，也是讲些他与沈雁北间的往事，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第一次。

　　“当时我父亲虽然还不是光北将军，可至少也在光北军中任职，所有人见我总还是要夸上几句。可是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离开了赵家，我什么都不是。”

　　他轻轻抱住红雀，低头在她头顶上印上一吻。“可是如今啊，我也算是处处忤逆我父亲了。滦城里有我父亲的眼线，即便是北府的人也不要轻信。回去后，暂时你还是先借着沈雁北的身份示人。”

　　“我们离开吧。”这是红雀早上第一次开口。“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们会很自在。”

　　赵子义低头，对上一双充满了执着的眸子。

　　他沉默了良久，仿佛是这样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终于，他还是不得不说道：“有些事情，避无可避。”

　　北方的夏天不像是南方那样闷热，清晨的阳光带着淡淡的金色，空气中还残留着前一晚的冰冷的气息。

　　红雀和赵子义坐在桌边，眼神落在面前的一只银针上。这只银针针头暗红，掩盖了原本的冰冷。这针跟红雀用过的那种极为相似，但是当时她是为了进花家准备的。而现在这支，却因为曾插在陈正的背上被而带回。

　　陈正简单说完了他在秦计酒肆探查的基本情况后，便沉默着站在门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存在感，如同一件家具一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根据他的描述，小翠的确在秦计酒馆，陈正曾经远远看到她从后门小巷中离开。陈正曾经想悄悄潜入看洛阳是否在里面，但是连院子都没进去便触动了院子里的机关，如今已经打草惊蛇，他自己也在离开时受了伤。

　　至于洛阳，却是连面都没有见到。

　　红雀把银针拿在手里细细端详，果然跟自己用的几乎一摸一样，估计也是秦莽给她的。“看来我教陈英的时候，这小丫头倒是学了不少啊。”

　　红雀脑子里浮现当日他们跟着辎重队伍遇袭的情形，当时小翠舍身挡在她面前，自己也是因此心中感动，最后留下了她。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果然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

　　“也许她还有什么别的师傅。”赵子义从她手里将银针抽出来。“你用暗器的手法十分特别，不可能轻易被她学去。”

　　“但是有一种人，就是记这些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招式，只要看一遍，就能学个大概。”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说不准小翠也能做到。

　　何况这手暗器功夫，她在小翠面前，何止使了一次。这样一个人安插在她身边，姬伏倒真是有心了。

　　红雀说话间还夹杂着轻轻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才继续说道：“而且这外松内紧的状态，倒的确是她背后那位主子的做法。”

　　赵子义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照现在情况，估计小院里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陈正，去找几个对机关暗器熟悉的人……”

　　“赵子义。”红雀打断他。“你跟北燕，现在不能撕破脸吧？”如果能地话，也用不着走和亲这条路。

　　赵子义顿了一下，但是没有接红雀的话，而是继续吩咐陈正。“去找对机关暗器熟悉的人，破了这个小院，把小翠和秦莽带来见我。”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红雀，轻松地说道：“战争刚刚过去，的确没有得罪北燕实权皇子的必要，但前提是他没有把手伸到我眼皮底下。如果他明目张胆地在我府里安插眼线，伤我的近卫，那我就没有手软的理由。”

　　陈正领了命令出去，留两人在屋里。阳光斜斜地打在赵子义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

　　“不是为了你。”他认真地凑近了红雀。“现在梁燕双方休战，而且和亲在即，正是敏感的时候，所以才不能让他这样放肆，否则大梁国威何在？光北军军威何在？”

　　“而且退一步说，陈正是我近卫，出入都跟在我身边。如今他在自己家门口受了伤，我却不闻不问地让他忍下来，岂不是让陈正寒心。这小子嘴硬的很，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定憋着一口气的。这个场子不让他找回来，以后还怎么治下。”

　　赵子义看她眼里还是有犹豫，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再再退一步，公主马上嫁过去了，她要是娘家不够硬，被欺负了怎么办？这我不得先把面子找回来啊。”

　　和亲是国事，却被他说地像是寻常小门小户结亲，娘家人担心女儿被恶婆婆刁难一样。

　　红雀被他逗笑了，也不再追问下去。但是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她，这件事其实还有更隐蔽的办法。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传递假消息出去，或者利用这些人，慢慢摸清滦城内是否还有其他细作，而不是这样急不可耐地挑了它。

　　只不过，以如今她的身体状况，如果不借助赵子义的人手，而是靠着自己单枪匹马去探一探虚实，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她轻轻咳了几下，道：“小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相信秦叔会背叛我。他是太子府的旧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赵子义轻轻点了点头，柔声说：“知道了，我会吩咐手下人不要伤他，务必保护好他。”

　　红雀点点头没有回话。

　　“不过说起来，为什么你会成为先太子的人？还去了那个马场。”北燕太子府马场，在太子被废一案中可以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据说查抄太子府，有十数江湖高手出现，联手救走了太子府中家眷。

　　为此当时正在盛年的北燕皇帝大怒，彻查这些人的来源，竟然尽数养在马场中。

　　不过半月，所有江湖高手连带他们带走的家眷尽数捉拿归案。

　　红雀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些。“也没什么，我本来是太子妃娘家陪嫁的婢女，但是……我也说不好原因，也许是看我实在不是在高门大户里斗心眼的料，就让我去了马场。”

　　“你的功夫是那里学的？”

　　“是，拉拉杂杂，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多招式都不知道名字，看着那些江湖人使过就自己比划着学。再后来他们看我资质不错，有时候会点拨我几句。闲了，我也会听他们讲一讲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什么的。”

　　这样都能学成，可不是一句“资质不错”可以概括的。

　　“那酿酒呢？也是在马场里学的？”赵子义随口问她。

　　“这倒还真不是。先太子妃擅酿酒，这些是她教的我。”提到往事，红雀少有这般语气轻松。她面有神秘地凑近赵子义，低声说道：“其实太子妃的酒量，比我还要好。”

　　赵子义不得不佩服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妃来。红雀并不傻，相反她头脑过于清楚，总是能一眼看到痛处，又懒得与人虚与委蛇，在太子府那样的地方的确不如跟一帮无拘无束的江湖人在一起合适。

　　两人整理妥当，便准备出发回城。

　　临出门前，赵子义将斗篷给红雀披上。系好了绳结，却迟迟不愿意放开她。

　　赵子义细细地看着红雀，从斜飞的眉眼到紧致的下巴，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每离滦城更近一步，她身上飞扬跳脱的光芒就更暗淡一点，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沉重。

　　他知道为什么红雀不愿意回城，那种拼了命想要离开的心，无论如何不想要卷进复杂的政局的心，他也有一颗。只是他泡在这个局里太久了，久到都忘了挣扎，忘了自己想离开，每一个决定，都只想着平衡各方，以及不要留在把柄。

　　可是这些日子和红雀的相处，却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的内心。

　　自己不能离开，是因为背后还有家族。

　　可是红雀是自由的，她不应当被束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