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51、云台倾覆时（二）

　　是夜风静，云台寺中竹影婆娑，月色破碎。还没到蝉声起的时候，但是冰凉的空气里已经有了虫鸣。

　　寺院中法源方丈派了一位年轻的僧人前去滦城报信。小和尚午饭后便出发，预计晚上便能到城中。蓝瑛和李家人收到消息，应当不会再担心。

　　沈雁北独自一人在房间中打坐调息。她内力运转滞涩，带着连呼吸都乱了。胸口就像是揣了一块冰一般，没有了燕怀楚的药，沈雁北的旧伤终于肆无忌惮地发作了起来。

　　她不可抑制地咳出了大块的血块，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僵硬地伸出手从身后扯过被子裹住自己。

　　可是连被子也是冷的。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犯这旧病，挨过子夜，挨到天亮，总也就过去了。可是舒服日子过久了，此次在这清冷的禅院中再次发作起来，就觉得格外地难捱。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

　　房中的檀香静静燃着。半梦半醒间，沈雁北感到有一只手握住了自己，温热而平和的内力从握住的手传过来，平缓了汹涌的寒意。

　　“赵子义。”她无意间呢喃一句，声音虚弱几不可闻。

　　那只握住她的手抖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却握地更紧。一滴泪洒在交握的手上，可惜沈雁北浑然未觉。

　　隔壁院子里，李青鸾也同样辗转反侧。她只要一闭眼，眼前便全是横七竖八的死人。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不是梦到自己在尸山里跋涉，就是自己已经死了，跟一群不认识的人躺在一起，正被人往郊外运。

　　身上的被子也突然变得不可忍受，仿佛那是裹她的草席。

　　她倏然惊醒，身旁云岫反而睡得踏实，隔壁安安静静的。沈雁北杀了这么多人，真的不怕吗？

　　沈雁北从来不是早起的人，但是庙里僧人要上早课，晨钟一响，连着她也睡不着了。

　　打开门，陈英刚好带着个小沙弥一起进到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素雅的食盒。

　　趁着小沙弥布置早餐的功夫，陈英把沈雁北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只手串来。“沈姑娘，你看这两条，哪个小翠会喜欢？”

　　两只手串一只粉白，一只碧绿，珠子晶莹剔透，都是女儿家喜欢的样子。

　　“粉的吧。”沈雁北随意选了一条。

　　“是吧，我也觉得粉的好看。”陈英满意地将两只手串收到怀里。

　　“哎，等等，你粉的送小翠，剩下的打算给谁？”

　　“我哥啊！”陈英说得理所当然。“他都多大年纪了，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沈雁北笑，心里想到那个从来沉默寡言，甚至连眼神都不肯多余一瞟的陈正，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跟送姑娘首饰这种事联系到一起。

　　早饭后不久，李青鸾便带着云岫来到了沈雁北的院子里。

　　敲门无果，李青鸾以为她早起出门了，便叹了口气带着云岫准备离开。走到院门处，突然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

　　李青鸾回头看去，沈雁北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懒懒地靠在门框上，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色在晨光中白地几乎透明。

　　她的模样还跟他们离开滦城前一摸一样，只是比那时更多了几分病气，除此之外，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李青鸾自己，却觉得这一日一夜之间，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李青鸾看沈雁北的眼神有点凝固，觉得她身上有种见惯了风浪后的淡定，好像那些刀光剑影都能在她懒洋洋的笑里化为无形。

　　沈雁北突然笑了一声。“既然来找我，怎么不说话？”她声音透着淡淡的疏离，可是听在李青鸾的耳朵里，却是在以命相托之后从心底生出了亲切感来。

　　李青鸾今日终于把她那一身零碎的钗镮都卸了，梳了个利落的发髻，虽然眼下挂着的乌青让她显得有一丝狼狈，但是站姿依然挺拔。

　　她微微笑了一下，柔声道：“我来这云台寺，本就是托词。今日我便准备启程风鸣山，雁北与我们一起吗？”

　　李青鸾第一次这般亲密地称呼沈雁北，反倒惹得她愣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要去哪里。“风鸣山？你去哪里做什么？”

　　“既然昨日的杀手身份尚且存疑，我总要当面问一问他。再者，李家从来都是簪缨世家。李家门楣之下，没有乱臣贼子。爷爷一步行差踏错，但是尚未酿成大祸以至万劫不复。”

　　李青鸾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目光坚定地说：“我要借光北军的力，阻止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沈雁北眼睛眯了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面上还是之前那般懒洋洋的，但是心里已经将李牧之和风鸣山的土匪连在一起。当年创建了光北军的将军，和一个土匪头子搅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蓝瑛突然出现在院门口。他还是穿着一身寻常的素面墨蓝色长袍，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斗篷，衣角还沾了露水，显然是披星戴月而来。

　　他脸上看似云淡风轻，但是紧绷的嘴角却让沈雁北觉得他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

　　“蓝将军？”沈雁北和李青鸾都一样地意外，虽然有派人回城送信，但是蓝瑛亲自出城一趟，两人还是十分意外。

　　毕竟此刻赵子义不在城中，蓝瑛贸然出城，实在是冒险了一点。他到底为何而来？

　　“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好像是生怕两人不信，蓝瑛又特意重复一遍。“昨日的刺客北府会彻查，但是此刻城外危险，请两位务必立刻随我回城，不要耽搁。”

　　他语气温和，但是其中却不由自主透出了一股焦躁。

　　李青鸾脸上有疑问，但是一时却没想到如何拒绝。

　　沈雁北就没这么给面子了。“蓝将军，这是你第二次打断我了。”

　　沈雁北脸上也带着的笑，但是那笑容与蓝瑛几乎是天差地别，甚至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你到底想瞒我什么？”

　　蓝瑛并不恼火，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这里面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将军外出剿匪，滦城就必须固若金汤。这是我答应他的。总不能等将军回来，发现家中少了人吧。”

　　他面上言笑晏晏，没有半分恼火。

　　但是沈雁北看着他，总觉得他这幅波澜不惊的面貌后缺了一点真诚。她心中再次想到李牧之和风鸣山，看着蓝瑛的脸，心里的疑虑便一层层涌上来。

　　沈雁北走到李青鸾身边，不动声色地将她和云岫挡在身后。

　　正在此时，法源进了院子，“李家与北府之间自有因果，两位何必多做无谓的纠缠？不如早日回去吧。”

　　他念了声佛号，声音悠远缓慢，像是高高雪山上的一捧雪。可是他的眼神却不像之前那般坦然，只与沈雁北他们对视一眼，便匆匆躲开了。

　　沈雁北的目光移向法源。他的大名虽谈不上如雷贯耳，但是也听过几次。可是此时看过去，却隐隐觉得他不像个出家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沈雁北在心里问自己。

　　沈雁北一笑。“大师让我们回去静待因果。若这因果并不如我所愿，难道也要无动于衷，引颈就戮？”

　　“若是身为蝼蚁，即便奋力一搏，也不过是徒劳一场,何苦徒增烦恼。”

　　蓝瑛淡淡笑了一声。“方丈怎么如此悲观？这几日搅扰了大师，离开后，大师尽可继续清修。不管是何种因果，都不会报在云台寺上。”

　　法源抬头看向蓝瑛。这个男人看似温和，可是骨子里的固执和顽强，甚至连赵子义都拗不过。三人相交近二十年，对于彼此的脾气秉性早就一清二楚。

　　法源默默移开了眼睛，在蓝瑛看似平和的眼神中退了一步。

　　两人的进退都收在沈雁北眼中。虽然法源和蓝瑛看似都在劝他们回去，可是态度却截然不同。蓝瑛态度强硬，法源却是在暗示他们，不要徒添因果。

　　“蓝将军，这趟风鸣山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李青鸾原本是个性最温和的，此时却突然固执起来。

　　沈雁北回头拉了她一下，眼神制止她。“我们稍微收拾一下，蓝将军请稍等。”

　　说罢便拉着李青鸾和云岫进了房间。

　　“听着，你必须回去。”沈雁北直奔主题。“蓝瑛此来胸有成竹，必然不是单枪匹马而来。我自己离开不难，但是带着你们是一定跑不了的。”

　　“什么？”李青鸾没听明白。

　　“蓝瑛真的可信吗？”

　　“赵将军每次离开，都是蓝将军坐镇滦城。若他不值得信任，滦城中便再没有可信之人了。”李青鸾说得斩钉截铁。

　　沈雁北心中一时摇摆。直觉告诉她，蓝瑛和法源之间必然有什么瞒着自己。但是赵子义也确实表现出了对蓝瑛的十足信任。

　　她犹豫的当口，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陈英火急火燎地跑进小院。“将军，云台寺外被围了！”

　　蓝瑛反应迅速，紧接着吩咐道：“调集寺内人手，堵住寺门，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沈雁北自己都觉得今年命犯太岁，这一波波的刀光剑影，怎么总是甩不掉似的。李青鸾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如昨天那般的情况再来一次，可是转念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沈雁北仿佛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一般地劝道：“别害怕，越怕越逃不掉。”

　　屋外想起轰隆一声巨响，李青鸾和云岫都肉眼可见地一抖。

　　沈雁北皱着眉头，这是开始炸墙了？到底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李青鸾来的？他们两个的命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三人从房中出来的时候，蓝瑛已经离开，院中只剩下了法源一人。他仰头看向南方的天空，脸上挂着一个奇异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方丈大师讲因果，不知这一果，是应了哪一个因？”沈雁北眼神凌厉地看向他。“这里可有任何暗道或者小路可以离开寺庙？青鸾小姐身份尊贵，不能涉险。”

　　法源充耳不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几乎自言自语道：“云台寺孤悬城外，三面悬崖。想要离开，从来都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