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46、风鸣山更幽（四）

　　沈雁北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酒杯，突然有些后悔来这里。她搜肠刮肚地找了半天，实在是半点杀意都找不出来。

　　她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失败极了。怎么大家就都把她当嗜杀成性的女魔头呢？估计现在回去，说不定都不用拔剑，只用把名号一报，就能吓哭半城的孩子。

　　秦莽见沈雁北神色变幻，一时有些犹豫地开口。“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沈雁北眼神盯在酒杯上，自己都没注意自己的神色。

　　“前些日子听说风鸣山围了，是不是赵将军要出兵剿匪了？”

　　沈雁北不欲瞒他，点点头大方承认了。

　　“就是按说将军要是把这个地方围了，不该有人出来才是。但是前几天有人在我这喝酒闹事，中间说了一句‘我风鸣山的人都敢惹’。那人功夫不错，但是紧接着旁边的人就很紧张的样子，赶紧拉着他跑了。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山匪？”

　　秦莽继续道：“而且这些日子，虽然不是风鸣山，但是附近其他山道上还是有人被劫。我就觉得，这些山匪，怕是不寻常。”

　　能无声突破光北军的封锁，那必然是江湖高手，至少轻功应该是不弱。看来之前沈雁北遇到的江湖高手，只是冰山一角。

　　赵子义先是围而不攻，是想要让山上的人自我消耗，等到他们被熬地精疲力竭，在一鼓作气攻上去。山匪占了地利，所以赵子义带了神羽营。强攻劲弩之下，必然可破地利。

　　大军压阵，一般江湖人都不会硬碰硬。如果是附近山上聚集了江湖宵小，看到大军压境还死守着不跑，也不知道这风鸣山上是有金银珠宝还是武功秘籍？沈雁北还真是被勾起来了一点好奇心。

　　回去的路上，沈雁北提溜着两壶花雕，反复琢磨着“江湖人”这三个字。虽说以光北军的战力，应该有绝对的优势，但是恐怕死伤也会惨重。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如果赵子义手里也有这样一支江湖势力呢？

　　光北军的人她接触不多，只是听说蓝瑛功夫极好，但是他此刻坐镇滦城，不可能去风鸣山。

　　陈正倒是早早去了。他只是赵子义近卫，没有半点军职，调动不了一兵一卒，能去做什么？

　　沈雁北对陈正的印象不深，只觉得是个极为沉默的年轻人。但是陈英，可是恨不得每天都扎在浮白斋里。

　　陈英的刀法方正大气，但是戾气杀气都不重，不是一般行军之人能有的，反倒像是武学世家才有的沉淀。

　　与陈英过招的往事历历在目，可是这刀法却是没见过的。但是这刀法若是放在江湖上，也足以当个后起之秀了。

　　陈家兄弟俩十四年前到光北军。十四年前成名的刀客都有谁呢？她脑中快速过了几个以刀法见长的江湖人的名字，又觉得都不像。

　　沈雁北叹了口气，心里十分后悔当年学艺不精，该多在江湖上混几年才是。

　　“沈姑娘？”

　　沈雁北在街上慢吞吞地往北府溜达，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回头一看，居然是李青鸾和她身边一直跟着的小丫头。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衣，搭了一件荷绿色素面长裙，手里抱着一卷纸，露出一截藕臂和一串碧绿的翡翠钏。风带起裙角，在混乱的大街上像一片盈盈绽开的荷。

　　沈雁北的冷淡面色没来得及缓过来，看见他们就皱了皱眉。

　　她自己没注意，却吓地云岫赶紧拦在主子面前，就跟防着她下一秒冲过来似的。

　　沈雁北被她逗乐了。她皱眉，只是一下子没想起来这对主仆叫什么而已。

　　李青鸾反倒不惧也不恼，大大方方走到沈雁北面前行了同辈之礼。她脸上是得体的浅笑，态度温和有礼。“我和云岫出来买些杂物，没想到遇到了沈姑娘。时候快要中午了，不知道沈姑娘是否能赏脸吃个便饭？”

　　快到中午了？沈雁北心里一惊，上午的药忘喝了，还不知道桑枝在家怎么跳脚。

　　她神色偏冷，态度犹豫。跟李青鸾的大方有礼比起来，她几乎像个不懂礼数的野人。

　　一旁的云岫先看不过去了。不吃正好，省得中午不回去老爷念叨。“小姐，想来沈姑娘是没时间了，咱们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天……”

　　李青鸾反而非常认真。“不会太久的，一顿便饭而已。”

　　沈雁北一笑。“吃，我请李姑娘。”云岫在大家闺秀身旁待久了，不会明白沈雁北破罐子破摔的行事风格。反正上午错过了，索性中午也别回去了，省得桑枝念叨。

　　李青鸾是当地人，自然知道哪里的酒楼最好。

　　陶然居的菜肴是江南风味，近几年来备受滦城风雅人士的推崇，二层雅间刚好还空着一间。二人落了座，李青鸾第一件是就是打发了身边的云岫回去。

　　到底是大家出来的丫头，即便是一百个不乐意，也不会在外人面前下自家主人的面子。

　　云岫走了以后，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沈雁北手边上还放着两坛浑圆的花雕。李青鸾看着酒壶，心里觉得有趣地紧。“不知道是哪家的佳酿，赵将军才刚出城，沈姑娘就惦记上了。”

　　沈雁北身上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酒气，屋里空间闭塞，被察觉倒也正常。

　　被李青鸾这么一说，沈雁北自己也觉得有些上不了台面，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几壶寻常的花雕，我随手买的。李姑娘要是有兴趣，不妨今天拆了？”

　　李青鸾愣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大白天有人问她要不要喝酒。旋即又好像是想通了，像是壮胆般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好！”

　　李青鸾长相秀气，水绿色极衬她的气质，可是一笑的时候会露出虎牙，又反差地生出些莽撞的稚气。

　　沈雁北看着她便心生好感，找了个酒具温了酒，又取了酒杯亲自给她倒了一杯。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酒中行家，把李青鸾看得目瞪口呆。

　　李青鸾也不是没饮过酒，各家酒宴上也是酒水不断的。可是这花雕是秦莽特意留给沈雁北的，入口温和，后劲却又快又猛。

　　沈雁北从小泡在酒缸里自然没事，可是李青鸾却是第一次。才刚闲聊几句还没到正题，头脑就开始不清醒。

　　想说什么来着？李青鸾舌头都开始跟着打结。“我……我其实有话跟你说……我想了好几天了？”李青鸾挠了挠脑袋。

　　“西边……滦城西边有个法源寺，以前每次他带兵出征的时候，我都要去求一次平安符。可是今年我不想去了。”李青鸾皱着眉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他都有你了，我瞎担心什么啊？”

　　李青鸾神秘地靠近沈雁北。“我第一次求的平安符没送出去，后来就再也不敢送了。我卧房里有个描金的红木箱子，里面是这些年我攒的平安符。我就想着要是真的有一天能嫁给他，洞房花烛夜里，我就把它打开，然后告诉他说：‘夫君，这是青鸾这么多年为你求的，都在这里了。’你这么了解他，你说他会感动吗？”

　　李青鸾看向沈雁北的眼睛里漾满了醉意和真诚。她是那样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但是沈雁北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这个一举一动无不是世家风范的李大小姐，居然大白天喝醉了。幸好是在雅间中，没有什么外人看到。

　　“沈雁北，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李青鸾把眼泪鼻涕一把擦了，突然抓住了沈雁北的手，把她拉地极近，极为秘密地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也会使剑。我小时候，学地可快了。可是他们都说，女孩子学这个干什么，大家闺秀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不着习武。”

　　好像说到什么笑话一样，李青鸾一把推开她，抱着一只酒壶，呵呵笑着满屋子转圈。“后来啊，我就真的没动过剑。”

　　她站在窗边，背靠着窗户，逆光看向沈雁北，脸色突然变得冷静而严肃。“那天我看着你啊，先是觉得，要是我还能用剑多好啊。我也能赢那个傻丫头刘思月。”

　　沈雁北怕她站不稳掉下去，赶紧走到旁边想伸手扶她。“好好好，你最厉害了。”

　　可是李青鸾以为她要抢她酒壶，一转身躲开，身法敏捷，居然让沈雁北扑了个空。“你不能抢我的酒！你怎么能跟我抢呢？”

　　沈雁北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人到底醉没醉。

　　“可是你怎么输了呢？”李青鸾身法是快，但是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地看向沈雁北。恐怕当年教沈雁北功夫的人在世，表情都比她好看一点。

　　“即便我敢上台，可是我不敢输……我从来都不敢输……”李青鸾身后倚着墙，抱着一只花雕酒壶，裙子脏了一块，头发乱了一缕，眼睛红红，鼻涕滚滚，半点大家闺秀的影子都没有。

　　沈雁北当日不过率性而为，却没想到有人会想这么多。她拿了另外一坛酒，在李青鸾旁边慢慢并肩坐下来。“世人都羡慕你们衣食无忧，哪里知道你们每一步都是悬着的，一旦棋差一招，丢的就是家族的颜面，甚至是性命。”

　　“你是如此，赵子义也是如此。”她长长叹了口气。“我不一样，输赢无所谓，倒不如全了那个小丫头的面子。”

　　“其实我也输过，我就输了一次。”李青鸾竖起一根手指怼到沈雁北眼皮底下。“就这一次，满盘皆输。”她脸上反倒没什么悲伤的意思，反而开怀大笑。

　　沈雁北坐在她身旁，喝了一口苦酒。她知道，其实李青鸾输的不是她，而是一段无可比拟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