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29、上巳已无情（二）

　　赵子义和沈雁北并肩进了花家。

　　花家安排了有眼力见的小厮在前引路。

　　一入院便先闻到幽幽的药草香气。这味道舒缓而悠远，又带着淡淡的苦涩，仅仅是闻着，便觉得心情平缓。

　　路边每隔十余步便挂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昏黄的灯光随着晚风微微地颤着，远处喧闹的人声穿过药草香气和暖色的光晕，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赵子义的声音温暖坚定，在沈雁北的耳边轻轻说道：“跟在我身边，别怕。”

　　路不长，小厮在前提着灯笼。灯笼的光与路旁风灯的光晕交错又分开。

　　也许是这一天跑马抒发了长久的闷气，也许是这药草香气太过于熟悉，也许是身边的男人声音过于低沉温柔，有一瞬间沈雁北恍惚穿梭过多个不同的场景，有灯火璀璨的燕栖楼，有药香袅袅的药谷，可是一切最终都归于眼前这条幽静的小路上。

　　沈雁北看向身侧的男子，风灯的光打在高高的鼻梁和眉骨上，显得硬朗而轩昂，仿佛真的能给她撑起一段晦暗的路来。看着他的侧脸，沈雁北不自觉嘴角勾了起来。

　　赵子义有感应一般转头问她笑什么？

　　两人已经快要走到路的尽头了，远处已经能看见宴会大厅的灯火。沈雁北握住了赵子义垂在身侧的大手。他的手宽厚而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赵子义微微一愣，侧脸看向她。她狭长的眼中映着灯火，秀眉高挑英气，嘴角还勾着一丝坏笑。原本有些漠然的面庞，在灯火的映照下突然如宝石一般璀璨起来。

　　虽然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大厅门口还是聚集了不少人。花家作为主人，自然是要在门口招呼。

　　花家如今的当家人为花泽焕，此刻正笑得一团和气在门口与蓝瑛寒暄。他身量并不算高，一副随和好脾气的样子，连一贯温和的蓝瑛站在身边都显得有些笑容寡淡了。

　　赵子义带着沈雁北跟花泽焕寒暄。他不着痕迹地往前跨了一步，将沈雁北半挡在身后。

　　花家是主家，四周还站了几位滦城有头有脸的人，但是赵子义也只是简单招呼几句，并未多做寒暄，便与蓝瑛、沈雁北一道进了大厅。

　　大厅也延续了之前一贯的淡雅，但是却多了一丝清甜。大厅里没有珠光宝气，也没有锦簇花团，所有花朵都用木头雕刻而成。那雕工极为精细，纤毫毕现。也不知用了什么木料，竟然能如真花一般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大厅中央是之前来过光北府的花夫人，正将各府女眷招呼在一起。

　　虽然是此次的主人家，她却穿得并不是十足隆重，只用几只木簪盘了个清爽干净的发饰，再别了一只青蓝色绢花，衣衫也选了清淡的素色，腰间挂了一个小小的药包，散发着淡淡的苦甜味道。

　　她本就是绝色美人，也无需过分的衣着点缀，一样是风华绝代。

　　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凑在一起，在说些跟胭脂水粉或者家长里短有关的小话，叽叽喳喳笑做一团。

　　赵子义和蓝瑛本来就是滦城中出挑的人物，才一进大厅便吸引了多道目光。

　　李青鸾自然也在其中，年轻一辈的姑娘中，也只有她能站在花夫人身边而不显得乏味。她对这些闺格之事不甚上心，无意间一回头，恰好看到赵子义和蓝瑛进来，同时看到的，还有走在赵子义另一侧的沈雁北。

　　花夫人自然是第一个迎上去的。她先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笑着问道：“赵将军怎得今日竟然迟了，待会开了席可要罚酒。”

　　赵子义也回了一礼。“路上有事耽搁了，好在蓝瑛到了，与我到也是一样的。”

　　蓝瑛不常与女眷来往，闻言愣了一下，接着笑着回道：“这如何能一样，别的便罢了，这事我可不敢代劳。”

　　几人寒暄几句，花夫人便转向沈雁北。“这位姑娘看着脸生，看这打扮，莫不是光北军里多了一位女将军？”

　　赵子义不再挡着，大方让沈雁北站出来。

　　沈雁北对花家没什么好感，也就没什么好好说话的打算。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夫人过奖了。我初到滦城，夫人才会觉得脸生，久了就知道，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可是配不上光北军。”

　　花夫人碰了个软钉子，却丝毫不生气。“那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这次已经给各府的小姐们都辟了单间，不妨过来一起聊聊。”

　　话音刚落，便伸手要了拉沈雁北，被她不动声色退了一步。“这次是男女分席吗？怎么没听你说过？”这话便明显是对着一旁的赵子义。

　　赵子义掌管光北军，哪怕是花夫人见他也总要先行礼，言行上都多为克制含蓄。可是沈雁北要问赵子义便大大方方地问，眼神坦荡地看向他，让周围女眷都暗暗吃惊，不由得猜测沈雁北地身份。

　　好在赵子义见惯了，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倒不是一定要分席，只是有时说话不方便，姑娘们有时喜欢单独坐一起。你要是喜欢，不妨过去坐。”

　　沈雁北对着他了然一笑。“既如此，便不劳烦夫人了，我随将军同坐就好。”

　　这拒绝地未免太过于生硬了。赵子义心头觉得好笑，但还是替她向花夫人解释。“沈姑娘出自江湖，与各位小姐怕是话不投机，就随我入座吧。”

　　高位上有三桌并排而坐。

　　中间的自然是本次的主家花泽焕夫妇二人。赵子义是光北军统帅，沈雁北坐在他身边，下首一桌是蓝瑛。而另一侧是早就落了坐的李牧之，身旁坐着唯一的孙女李青鸾，身旁还有个伶俐的小丫头在一旁伺候。

　　李牧之年纪已经不小了，身材微胖，头发花白。当年北燕铁骑南下，是李牧之聚集流民，在滦城筑城了防线力挽狂澜，开创了非世族出身而佣兵的先例。

　　如今他年纪大了，离开了军队，也不再担任任何官职，但是北境乃至整个大梁，仍然感念着他的功绩，所以他的地位依然足以与赵子义平坐。

　　其他因军功授勋的武将均需常驻京城，只有李牧之是留在了自己的军队旁边。如今任何光北军将领或士兵见到他，无不行礼称一句“老将军”。

　　赵子义带着沈雁北晚来，错过了众将士与李老师将军寒暄的场面。可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先到李牧之面前，恭恭敬敬行礼问好。

　　即便是在花夫人面前趾高气昂的沈雁北，也因其功绩而升起敬佩之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李牧之的年纪比赵子义那远在金陵的父亲还要年长不少。他也是肩宽腿长的武人身材，与赵子义相对而站，依然是脊背挺直，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因为年长发福，看上去比赵子义还要强壮一些。

　　只见李牧之乐呵呵地收下了赵子义的礼，笑着说道：“当年的小孩子，一没注意，竟然都长这么大了。”他如父辈一般拉着赵子义的手寒暄。

　　“前两年的仗打得很像样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虽然最后还是议和，但是和有和的好啊。咱们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但是脑子里要是只知道打仗，那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你说是不是？”

　　赵子义似是无意地附和。

　　李牧之突然低声道：“我知道军中有些别的说法，不用担心，翻不出大浪来。”话罢，有意无意地看了沈雁北一眼。

　　这话若是赵子义说，或许还合乎规矩。但是一个已经离开来军队核心的人，说这样的话，其实并不合适。

　　看来这老将军在光北军中的确依然有不小的影响力。

　　沈雁北心里正犯着嘀咕，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她素来对于危险机敏。她确信，刚刚那一瞬间，是杀意。

　　两人落了座，赵子义便故意在沈雁北耳边低声道：“你这也未免太不给主家面子。”

　　沈雁北丝毫不给面子。“你光明正大地带我来，不就是给人添堵来的。”她斜睨他一眼。“原本我是打算好好地跟花家套个近乎好找花溯溪地住处，现在不是有你了嘛，省了我不少麻烦，多谢将军。”

　　她讨好一笑，给赵子义斟了一杯酒。

　　想也知道现在有多少目光盯到他们身上，可沈雁北偏偏恍若不知，镇定自若。赵子义故作为难。“这酒席还没开始，你就要灌我酒。”

　　沈雁北笑容不变。“赵子义，你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不赶紧喝醉了离席。”

　　对面李青鸾果然是好涵养，看这两人推杯换盏，竟然忍住了将盘子里的瓜果当暗器扔过来的冲动。单冲着这一份涵养，沈雁北就自觉甘拜下风。

　　开席前主家照例是要说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先远远地感谢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近处夸一夸赵子义带领光北军英勇抗敌，再夸一夸老将军虎威不减，随后所有人共同举杯，齐贺新的一年国泰民安。

　　沈雁北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坐在其中，木然地跟着举杯，刚刚把酒凑到鼻下，就问到一股酸味。

　　有人换了她的酒？吃醋的李小姐？

　　她嘴角微微上扬，比起这满场虚言的无聊，倒是这个李家小姐有些意思。

　　沈雁北对着对面的李青鸾，故意一只手挡着酒杯，不让在场的宾客看到，只留了一丝缝隙给李青鸾，接着含笑把这杯能酸死鬼的酒倒了。她动作小心，在场众人竟然没人察觉。

　　转头，她便拿了赵子义的酒壶。

　　赵子义刚刚放下酒杯，没注意她的小动作，好笑地看她。“你自己有酒，拿我的干嘛？”

　　沈雁北故意笑着看向他，只是那笑中总是带着一丝不怀好意。“我就想跟你换。”

　　赵子义还没来得及拦她，便见桌上两只酒壶掉了一个个儿。沈雁北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故意笑着回看向李青鸾。

　　小姑娘看着她，开始似乎有些意外，可是脸上才一露出忿忿的表情，转瞬便控制住了。她移开眼睛，又恢复成了原先的平静无波。

　　反倒是旁边的小丫头绷不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沈雁北探究的目光下往主人身后躲了一躲。

　　“这酒有问题？”赵子义算是后知后觉。

　　沈雁北也笑道：“没什么，小姑娘的恶作剧罢了，没毒。”

　　喜怒不露于表面，这李青鸾年纪轻轻可真好涵养。

　　沈雁北心中想到当年地自己，这种换酒的把戏虽然干不出来，但要是有人敢跟自己地情郎这般眉来眼去，只怕是要提着剑冲上门去，非要跟人家大闹一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