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春到小桃枝

26、再忆少年时（二）

　　当晚，沈雁北将洛阳带回了浮白斋。

　　晚上室内仅剩了一豆烛火昏黄，小翠看着洛阳入睡，小心地给洛阳塞好了被角，才从屋子里退出来。

　　出门便看到沈雁北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月亮藏在了云彩里，风也静下来了，院子里是一片的黯淡，只有她披着夜色站在这里，面色苍白，眼神灰暗，像是一樽没有温度的石像。

　　小翠愣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她身边来。“姑娘，洛阳已经睡着了，你放心吧。”翠小心地放低声音。“咱们……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他？”

　　沈雁北眼神动了一下。“这孩子是我一个好友的弟弟，他……”沈雁北编了一晚的瞎话，可是心里不够笃定，对着小翠竟然说不出来。

　　小翠一脸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们家一定是为奸人所害，所以才落魄的。姑娘是因为这个不开心，想要帮他是吧。”

　　最近小翠脑子里被陈英装满了各种英雄末路求告无门的狗血故事。沈雁北才起了个头，她便将前因后果都补全了。

　　沈雁北苦笑一声。“差不多吧。”

　　“那现在找到了，咱们又有这么好的大夫，以后他就有福了，一切不就都过去了？”

　　小翠没有那么敏锐，可还是察觉到沈雁北的沉默。”姑娘是不是担心之前打了他，会被他记恨？那不是不知道他是谁嘛？现在知道了，以后对他好就是了。”

　　小翠带着一种不知深浅的乐天，连沈雁北都不得不被她感染，也强行撑起来一个笑来回应道：“是啊，以后对他好就是了。”

　　夜已经深了，沈雁北打发了小翠回房，自己却一点睡意都没有，看了一眼墙头，心一横，一个利落的翻身便落在了院子另一边。

　　墙头的另一侧，是赵子义的书房。

　　沈雁北轻功极好，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她才刚刚在院子里站定便愣住了。

　　有人站在院子正中，正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

　　不是赵子义是谁。

　　赵子义看着墙边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皱眉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喊抓刺客？”

　　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府邸。

　　不知道赵子义在这里站了多久。原本沈雁北想先悄悄过来看一眼，结果被撞了个正着。

　　沈雁北也有点发懵，稀里糊涂地说了句。“你让我住这，图的不就是翻墙方便吗？”

　　起了一阵风，云都散了些，月亮一下子就从云缝中出来了。弦月高悬，银霜满地。

　　月光下，沈雁北看到赵子义似乎是被气笑了，原本皱着的眉头伸展开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落拓。

　　真是命里的魔星。

　　他们几乎是同时想到。

　　赵子义问：“谎话编圆了吗？就敢来见我。”

　　这人站在院子里，明显是把刚刚沈雁北骗小翠的那段听全了。沈雁北问：“那你觉得刚刚那段，能说得通吗？”

　　赵子义认真的一点头。“骗小翠倒是足够了。”

　　沈雁北气馁，后退一步，想着要不然先翻回去，彻底想清楚了再来。

　　“行了。”赵子义走到院角，把她拉出来。“毕竟他沈家人的身份现在也没法证实，何况事情过了多年，沈家也没什么宝贝值当人惦记，不见有人会来查他身份。”

　　赵子义将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暖着。她的手冰冷干枯却有力，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茧。这是双杀人的手，可是赵子义却想将她捂暖。

　　沈雁北问：“那若有人问起来？”

　　赵子义朝她手心哈了一口热气，并不抬眼看她，似乎注意力都在手上。“那就说是沈姑娘看他可怜，留下来当个义弟。反正你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也不差他一个。”

　　沈雁北第一次感激自己“来路不明”，反手握住他，犹豫着问道：“那沈家当年灭门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子义突然顿住。

　　其实这是他们之间无可回避的往事，可是却一次都没有真正谈过。

　　沈雁北率先开了口。“其实我在金陵的时候，街头巷尾打听了不少版本，拼拼凑凑得出了个大概，但是却还是想向你求证，到底真相如何。”

　　她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旧事。“坊间传言，说当时二皇子和三皇子妃同时怀有身孕，沈峦山作为太医不尽力诊治，反而大行巫蛊之术，致使三皇子妃滑胎。当时的皇上震怒，沈家因此获罪。老太医不忍门楣有染，所以全家自缢以示清白。”

　　赵子义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拢在手心里。“那你呢？你怎么看？”

　　“要是他一人血溅五尺，我或许信他是为了名声，但是拉着全家老小一块下地狱，未免有些太狠了，反倒像是……寻仇?”

　　这些旧事带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赵子义曾经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再不会有机会将他们翻到台面上，却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少年，就把之前所有的粉饰太平全部推翻。

　　他心里无奈，却避无可避。“不是寻仇。沈家全家行医济世，虽然有时候迂腐了点，可哪里会结下让人灭满门的仇怨来。”

　　他带着沈雁北进了书房。这房间极为简单干净，公文也码得条理清晰。房中生了火盆，上面居然已经热好了酒。赵子义拉着沈雁北在火盆边，先倒了一壶酒给她暖暖身子。

　　自己则转身拿来早就备好的一份锦盒递给沈雁北。“当年的沈家，是为二皇子做事不假，但是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他杀人放火去。”

　　沈雁北拿着锦盒，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份供状，末尾还有画押的红手印。

　　赵子义坐在她对面，炉火在两人中间安静地跳动。

　　赵子义平静地开口道：“沈家的覆灭，赵家责无旁贷。先皇晚年蓄意促成几个皇子相争的局面，试图以此达到平衡。当时大皇子和二皇子闹得正凶，三皇子不得宠，甚至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当时，上天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雁北立刻便知道他所指。“是两位王妃一起怀孕？”

　　“不错，不过之前还有些故事你不知道。当年三皇子胸有丘壑，不愿意一生做一个富贵闲人。我父亲当时名义上有勋爵，但是武将在朝中地位低微，在朝中并不能一展抱负。两人均是郁郁不得志，故而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赵子义眼神暗了一下，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后来父亲决定将长姐许配给他，就是如今的赵贵妃。”

　　“当年长姐有了身孕，沈家太医来诊脉，当时并未说什么。可是没有几天，便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说长姐怀的乃是一位小皇孙，而二皇子妃怀的，是一位公主。这话当然也传到了先帝耳朵里。先帝年纪大了，对子嗣颇为看重，于是终于想起了这个不被重视的儿子。”

　　宫廷倾轧，其实并不陌生。沈雁北顺势导出结局：“所以……真的是二皇子派人害了赵贵妃的孩子？”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在金陵。”赵子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年我长兄负伤失踪，我来北境找他，就是我们分开前的那一次。后来大哥重新现身，我便留在滦城照顾他，一时没有返回金陵。”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人在滦城。等我和长兄回到金陵，第一时间去见我长姐。她不相信是太医的问题。事关皇嗣，所有用药问诊的记录，均移交至大理寺，未见有疑。是后来沈家家仆突然跑到大理寺，交上来一只巫蛊娃娃。其实当时，大理寺尚在审查期间，并未定案。”

　　就是在这间书房里，他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家里的家书，说长姐滑胎之事，语气平淡。一封却是长姐的私信，怀疑此事有鬼，请他速速回金陵助她。

　　沈雁北几乎要笑出声来，家仆可以买通，物证可以栽赃。“可是这时候沈峦峰却死了，还是全家一起。”

　　死无对证，那即便不是你做的，也变成了你做的。

　　家仆和巫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要有了这个，往后无论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

　　尤其是这个污点，不仅泼在了沈家身上，更说不清楚的，是当时的二皇子。

　　所以赵子义说这不是复仇，是党争。

　　赵子义不置可否，却不得不承认这步棋之狠。“至此，大理寺的调查陷入绝境。按照当时大理寺的说法，沈峦峰是太医院的老人了，他一定知道所有用药和问诊记录都会被详查，但是行巫蛊之术，却是无痕无迹。”

　　“这时候，当时的三皇子，现在的陛下站了出来。可是他并没有主张彻查，而是主动向二皇子示好。”赵子义眼神冰冷。

　　“我回去的时候原以为金陵应该在严查巫蛊。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金陵居然是天下太平，只除了我那个痛失爱子的长姐缠绵病榻，沈家败落，所有人居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苦主都不在意了，大理寺如何还会细查，沈家一家便是给这未出世的小皇子的陪葬。

　　赵子义忘不了他冲进长姐小院中所见到的场景。

　　昔日清幽雅致的院子被人家丁重重把守，所有贴身的婢女都换了新人。他打翻了几个家丁才冲了进去，看到长姐躺在病床上，昔日的骄傲和神采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败。

　　长姐根本不相信是沈家害她，更不信什么巫蛊之术。

　　他找到父亲的书房，得到的却只是此案已结，无需多言。

　　　他去了沈家，却只见到满院的萧条。所有院落早就被大理寺反复搜查过，说是掘地三尺并不为过。曲径楼阁只剩空台寂寞，花园药圃已是荒草曼曼。昔日高门大户，根深叶茂，一朝没落，也只剩地满目荒凉。

　　年少的赵子义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沈家肥宅中，只觉得触目恸心，恨不能要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