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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流水浮生(四) ...


  •   “可有哪里受伤?”江帆正拉开江颢的衣领查看背部伤痕,林萱也跟过来询问。江颢面上羞红,当即挣脱江帆,把领襟匆忙理好,“我没事。”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林萱没好气地数落道,“刚才胆子不是大得很吗?又粗又长的条凳也敢迎上去。还好它只打在你的背上,若是砸到脑袋,你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口气啦!”
      横身当难的冲动褪去,江颢又恢复了以往温驯的模样,“不是没有被砸到脑袋嘛……”
      江帆见少爷陷入窘境,忙出言解围道,“歹徒穷凶极恶,被人识破身份后还妄想负隅顽抗。若非殿……大小姐及时请来锦衣卫,这场混乱恐怕还难有了局,”他深行一揖,“不慎惊扰阁下,实在是我等的罪过。还请大小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宏大量饶了我们吧!”
      本就是自己央求跟来的,岂能做倒打一耙的卑劣之事?江帆有意用那句“宰相肚里能撑船”拉近她和江颢的距离,林萱对此很是受用。“区区小贼如何吓得到本小姐?”她大手一挥,“这里人这么多,你快起来!”
      “公明叔叔,您怎么在这儿?”趁江帆应付林萱,颢儿躲到陈公明身边,小心牵了下他的衣袖,“我们追捕坏人,没有打扰您逛街的好心情吧?”
      “少爷说笑了。奴才随主家拜访贵府,身负布防扈卫之责,不敢玩忽职守,”陈公明压下与江颢亲昵的冲动,躬身卑色道,“奴才见大小姐与少爷离开贵府,便一路随行在后,谁知竟果真遇到歹人。我等摄护不周,险致少爷受伤,尚祈贵人赐罚。”
      颢儿听他一口一个“奴才”,一口一个“贵人”,眉间皱出了一个“川”字。他刚想开口反驳,林萱已走上前来,“江颢又没受伤,他凭什么罚你?”小公主仰头娇嗔道,“反倒是我及时找到你、叫来锦衣卫,才从歹徒手中救下了江颢。公明,你应该感谢的人是我!”
      公明被她的刁蛮灵慧逗得一笑,“不知大小姐要公明如何感谢呢?”
      林萱指向小乞丐,“我想让她做我的贴身侍女,你可以帮我安排吗?”
      刚刚同江颢寒暄时,陈公明也留心听着林萱与江帆的对话。江帆将小乞丐的身世娓娓道来,见公主殿下面露悲悯之色,趁机恳求她发善收留,“今晚的歹徒背后势力庞大,很可能继续对小乞丐下手,”江帆解释道,“思来想去,只有大小姐家最为安妥。伏求大小姐援庇张护,施舍她条生路吧。”
      陈公明为难道,“择选贴身侍女事涉大小姐安危,以此人身份来路,恐怕不易安排。”
      “公明,你想想办法嘛!”
      “奴才可设法将她收进府中,从最低等的丫鬟做起,先只应付洒扫、烧火等粗重杂活。若她果然得力,奴才再送到大小姐的院里去,可好?”
      “好,就这么办!”林萱开心地拉起小乞丐的手,“小乞丐,你愿意吗?”
      即使没有江帆偷掐她的后腰,小乞丐也会忙不迭地下跪谢恩。脏累重活、欺骂凌辱她都不怕,只要每日可以有饭吃,有床睡,她便觉得再幸运不过了。
      哥哥,她默念道,从今往后,我会连带着你的那份,更加顽强地活下去。
      “既然做了我家的婢女,以后就不可以叫小乞丐了,”林萱继续吩咐道,“我已经有个婢女叫‘繁霜’,不如你就叫‘丹儿’吧!”
      小乞丐不明深意只是谢恩,江颢听罢哈哈一笑,“这是出自戚少保的《望阙台》,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林萱剜他一眼,“就你懂得多!”
      他们笑闹一阵,又并肩向街上玩去。陈公明望向少年人雀跃欢腾的背影,真个是“光风怀抱玉精神,不染世间尘(注10)”。他反复品咂戚继光的诗作,嘴角的笑容还未散去,目色却愈发深沉——固吾圉于海澨,振大汉之天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壮志,这位公主殿下不可小觑。
      “太可惜了,”江帆走到陈公明身边,故作惋惜地感叹道,“有人处世如锥处囊,未几脱颖而出,有人怀才如怀尺璧,无益反受其害。分明已胜嫡庶之争,却又困于男女之别。于家国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不幸?”
      陈公明眼光如箭,凌厉得几乎要将他射穿,“管好你的嘴巴,别给主家招灾!”
      “今夜举家造访,来日尺璧相赠。令江家功高难赏而身危,名高震主而速祸的,恐怕还轮不上我。”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进镇抚司,做一年行事校尉,”江帆道,“我命贱,胆子大,头脑聪明,很适合干这行。只需一年时间,保管能学会那些侦缉、追捕、问询、潜伏的手段。”
      陈公明半眯起双眼,“你想做锦衣卫?”
      “我可不想做皇家鹰犬,日日只护着金饭碗里的那点剩菜,”江帆坚定摇头,“我要帮江家争的,不是生机、名望、财富、勋爵,而是整座天下!”

      “今日宫中传了消息,命三法司停止追查妖书一案,只以生员陈光刊造奸书、造谣为非定案,先拟凌迟,后改为斩刑,”严展饮下一盅温酒,“此人心术不正,每以诈术胁取人财,前罪固已当死,砍头也不算冤枉了他。”
      说罢一连打了几个呵欠。
      古礼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而林新梓无疑更加勤政,他常在昧爽以前视朝,命内侍秉烛以登宝座,虽风雨寒暑年节康恙亦无间(注11)。江永清慎勤勉,又惯在早朝前与阁臣先晤数语,以免朝仪有亏。节中早寢晏起惯了的衮衮诸公哪受得了作息骤变,虽才华灯初上,酒楼中推杯换盏的阁老们已是呵欠连天。年纪最长的钱文斌更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席,回府休养去了。
      “严阁老此言差矣,哪有偷了张家的鸡,却赔偿李家的道理?”余寔停箸冷笑道,“此事外人不明真相,我等岂会不知?分明是有人妖言惑众离间君臣,君王察而不禁,反推助催发,先迫人自辩以敲打,再纡尊登门以笼络。科道言官揣摩上意,明奏幕僚食客为奸书之源,暗刺江公有隐匿故纵之罪。及至主犯落网,辗转攀累心腹,又惧开攻讦之门,滋报复之计,遂以陈光顶罪结案——圣人立法以公天下,其信然哉!”
      大国之宪沦为权力交侵的工具,当得起余寔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嘲讽。“案件几近侦破,嫌犯却在狱中暴毙。不疑院壁将穿,今上却以宫砖遮堵,”严展不满道,“自古人君临御天下,必慎厥初。如今冗官未黜、内府未治、良臣未用、民心未服,便又徇私包庇,自毁长城。”
      “若论任人唯亲,非只江不疑一人——中兵马司指挥为其母舅,大汉将军禁卫为其连襟,宗人府宗令为其妹婿,其余勋贵戚畹亦是推恩进爵,荣宠备至,”余寔又道,“此类人中,数不疑城府最深,野心最大:时而变幻是非,如化人之莫测;时而狡狯闪倏,如鬼魅之默运;时而甜软诱惑,如狐妖之媚人;时而机矢中伤,如射工之密发(注12)——今上何以这般欣赏此人,竟不顾利钝毁誉,誓要保他性命?”
      “昔年龙潜郡邸,仅有席殿容身。时逢隆冬,一夕灯烛错置,速起满殿大火,”江永解释道,“侍卫仓猝不知上所在,唯不疑投身火场、负上出至安地。由是今上倚信愈重,而不疑地位愈显也。”
      余寔冷哼一声,继续埋头大快朵颐。
      江永端起汤碗,将油花用汤勺撇开,只饮下清淡的部分。易安说得不错,君臣遇合果如夫妻一般,新婚燕尔的缱绻过后,生活逐渐显露朴陋的本色:柴米油盐总是琐碎,良人佳偶终究难得,何况贫贱夫妻百事哀,每次争执都会吹散粉饰一块。林新梓早年艰辛备尝而勤学不辍,纵使身陷囹圄,也不忘父母之仇、家国之恨,论才德、谋略、胆识、担当,他都是皇亲中的上上人物。然而凡事皆有利弊,父母见背苦其心志,也令其孤僻多疑,累日播迁劳其筋骨,也令其根基半毁,高墙圈禁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令其动心忍性,曾益己所不能,也令其孤坐高台,无近臣心腹推心委任,只能暂倚戚畹勋贵,庶几可立稳朝堂……江永见席间气氛渐冷,故作玩笑道,“嫠妇衣食无着,总得改嫁过囫囵日子不是?”
      “哈哈哈,江公此言妙极,”余寔拊掌大笑,“妾身如萍逐逝水,何妨江中且游行。江涌浪淘风雨至,又觉深山木叶新。”
      “终归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世间岂多情爱可耽?无非因‘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注13)’,”余寔不以为然,“若果家财充盈,何须再醮为妇?洒扫绩织日做羹,百年苦乐由他人。倒不如释孝服,立牌坊,前厅奉先夫之位,后院享随心之乐……”
      江永心下暗惊。余寔分明知晓此中隐喻,却还是说出“何须再醮为妇”的话来。难道在他心中,也存放着“硕鼠食黍,逝将去女”之念?
      严展也蹙紧眉间。他多年典掌刑狱,最是端肃守礼。听同僚的对话渐失标格,面露不豫道,“天下要事岂可与内闱私情相提并论?女从二夫,尚属不幸,不过弃华色之美,少贤德之声。臣事二君,虽复材智之多,治行之优,谅不足贵。况今豺狼环伺,风雨飘摇,我等窃服内阁,自当沥胆披肝,誓于死节,毋令虏匪陵夷我大宣子民也!”
      江永忙举杯致歉,“是江永引喻失义,自罚三杯。”
      “寔也自罚三杯,”不过表面文章,何况余寔好酒。他放下酒杯,咂着嘴继续说道,“为政犹沐也,欲长发之利则勿惜弃发之费(注14)。江公虽因妖书蒙冤,却也并非一无所获——内阁联衔上疏,请设淮扬、成都、浙东、闽广沿海为四军监,径由朝廷辖治,专司剿贼平乱之事。乾清宫负疚抱愧,不是即行奏准了?”
      淮扬当北面之虏,成都当西南之夷,浙闽当海上之帆,将四地越过州府、直接归于朝廷治下,宽其钱粮之征,供其甲兵之费,再加以对垦荒、移民、贸易等方面的政策倾斜与更加灵活的人事任免,朝廷的进取姿态可见一斑。多年以来,大宣子民饱受匪虏鞭挞,太需要这样一则消息振奋精神。“今上洞观肆应,岂会令情志左右国策?”江永反驳道,“四军监之设,朝入奏而夕报可,然而引进西洋器具图书之请,至今留中不发。”
      余寔和严展对望一眼,皆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又何尝不知过犹不及?”不需他人劝诫,江永先叹了口气,“府库虚矣,人心浮矣,夷教妄矣。向时高皇帝攘克夷狄、收复诸夏,取‘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名立国,正为崇儒道正学,复圣教王化。如今北虏南蛮已侵华夏,岂可再以异端邪说乱我江山?然而人心似铁,世道如炉,某只担心来不及!”
      房中炭火烧得过旺,在每人的额上烤出一层薄汗。“咸嘉初年,四境尚算安靖,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但饫饱歌呼(注15),熙熙而乐;而后边警频催,内外交扰,至咸嘉末年,则天灾地坼,山崩川竭,朝野焦头而烂额,百姓重足而累息,”江永起身开窗,透过窗隙向外眺望,“及至弘光年间,朝纲益堕,而新学叠兴,与朝廷国学科举生员之所治者迥然异趣。盖天下士风,轻本体而重工夫,轻义理而重事功,明是非,重气节,尚名检。流派分野,又有浙中、江右、泰州之心学,衡阳赵仲远‘避虚归实,经世济民’之实学,吉安萧一苇‘格物致知,存理灭欲’之理学,桐城沈燕观之西学,‘以耶补儒,醒其锢习之迷(注16)’……有一派之经义,必有一派之主张,如今火始燃、泉始达(注17),充塞四野指日可期。纵有世宗在位、涉川在朝,翦抑讲学、毁禁书院,亦无法稍撄其锋。”
      “悬崖转石,波波相续而峰峰不断(注18),惜乎吾辈老矣,”江永的眸色愈发幽深,“试问来日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墨蓝的天幕沉沉如冰原,洒着几星明灭的寒芒。风卷动历史的车轮,急急驶过羸弱的积雪,狰狞的枯枝,沉默的房舍,疲惫的灯火……街上的百姓裹紧衣袍,侧身艰难地行走着。灯笼摇摇晃晃,在他们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0:引自宋代陈允平《少年游·寿云谷谢右司》。
    注11:改编自《明世宗实录》。
    注12:同注11。
    注13:引自唐代杜荀鹤《山中寡妇》。
    注14:引申滋韩非《韩非子·六反》: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意思是:古代有句谚语说:“执政好比洗头一样,即使会有一些头发掉落,仍是必须洗头的。”看重掉头发的损耗而忘记促使头发生长的好处,是不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注15:引自明代宋濂《新雨山房记》。
    注16:明朝许胥臣语。
    注17:引申自《孟子·公孙丑上》: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
    注18:引自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及其机之既动,则以悬崖转石之势,波波之相续,峰峰之不断,驯至数千百年而未有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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