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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乌啼屧廊(四) ...


  •   “这杨梅疮本非中原之物,西夷跨洋传来,先感于岭表,再自南而北遍及四方,故又称‘广东疮’也。此乃情寄之疡,初发时不过毒气下流、疳久不愈,若未及时医治,则渐生刀枷骨穿、抽筋擢髓之痛,”少年人总对一些不利于孺子之心的事物充满好奇,听赵煜阳问起“杨梅疮”这等隐疾,黄树兴奋地侃侃而谈,“待病至终末,他们或须眉堕落、鼻梁断坏,或心气涣散、癫狂而死,面目之狰狞,情状之惨烈,简直不忍言表!”
      “啊,竟会如此!”赵煜阳神色微变,\"若男子在外寻花问柳染得此疾,岂不令家中妻妾遭受无妄之灾?\"
      “彩凤随鸦,遇人不淑,又有什么办法?”黄树双肩一耸,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贤弟若要攀折章台之柳,万莫寻那土窑私窠。南京城中,旧院上佳,珠市次之,南市又次。贤弟年少有为,何愁觅不得一位清倌人?”
      赵煜阳冷哼一声,“贪财受贿的都说自己是清官,恩客不断的都说自己是清倌人。”
      “贤弟此言甚妙!哈哈哈……”
      煜阳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但见黄树笑得前仰后合,也硬着头皮“呵呵”附和两声。“黄兄,弟还有一事相问,”待室中笑浪平息,他又正色问道,“若女子感染此疾,其腹中胎儿可会受到影响?”
      陪坐一旁的岳维申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胎儿?这我可不知道,不过父母同害此病,其子应无法安泰无虞。贤弟怎会问起这些?难不成……”
      “倒是好生热闹。”自拜别刘孔昭,江永归府已有半刻光景。他见两位少年在书房相谈甚欢,没有立即打扰,只是站在门外静听。等到赵煜阳在谈话中露了马脚,黄树察觉后穷追不舍,他才施施然走进。赵煜阳和黄树看见江永,皆止住话头,起身行礼道,“恒之叔叔。”
      “许久未见,阿树真是长大了——不,如今应该称呼‘成森’了,”江永由着黄树将自己搀到案前坐下,激赞道,“强敌压境,人心惶惶,成森组织国子监同学协理治安并襄助城防,于国功莫大焉。来日我定上奏朝廷,为成森请赏!”
      “恒之叔叔,国子监好生无趣,就让侄儿随您去打鞑子、灭顺贼吧!”
      “学莫便乎近其人(注11)。成森年纪尚轻,应先从云老及夫子博学多闻,待时机成熟,自有用武之地。”
      黄家既官且商,实力雄厚,黄树入国子监读书,与其说是圣上恩典,不如说是朝廷提防——既是形同质子,又怎能轻易逃脱?黄树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莽撞,听江永婉拒了他的请求,也没有强辩,“来日若有机缘,恳请世叔莫忘侄儿!黄树不才,唯愿竭尽自己所能,捐躯赴难、报国尽忠!”
      恰有江泰走进书房,在江永耳边通报来人名姓。“先请他去花厅等候,我立刻就来,”江永低声嘱咐,随即又含笑看向黄树,“成森放心,待尔学成出师,朝廷定有以委托贤侄,”他拔座起身,语中微带歉意,“宫里来人,恕永不能奉陪了。崧翰,你陪成森在此稍坐,晚食备好后自会有人送来。煜——景桓,你随我来花厅。”

      第一次被称呼表字的赵煜阳随江永走出书房,欣喜的神情还未敛去,已见江永正色凛然,“厂公来了。”
      赵煜阳点点头,他早已预料到有这一刻。江永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不觉自己需要再嘱咐什么,转而问道,“四川那边有消息吗?”
      “伯贤兄还在同顺朝议和,观其信中所言,大功似将告成,”赵煜阳道,“李鼎初登大位,国中诸事繁杂,不敢贪外虚内。总督弃取汉中之地、许以帝号之尊,换彼出师侧击景朝以解江南之危,论利则各取所需,避免俱伤而两败,论义则共御外侮,征伐大邦之血仇,如此利义两便,和议自当十拿九稳——只是当时情势急迫,李鼎逼求我们承认二帝并列,若来日朝廷怪罪下来,又要如何应对?”
      李飞暴毙、养侄李鼎继位之中蹊跷颇多,顺朝的新帝急需这份和议稳定边陲、凝结军心,而江永擅自做出妥协,虽得实利,却大有损于名分国体——大顺皆悖君负国之贼,戕我黎庶,乱我河山,结此仇者不共戴天,岂能与他们讲和?庙堂之上朽木为官,燕雀不敢与鹰隼计较寸土之得失,便衔泥滓筑巢殿陛,与同类争夺容身之所。此番大乱,有如灶突炎上,玉堂半焚,立足之地更狭而簪缨之身更危,见此有违名教之事,便可真如溺水逢舟,无论如何都要拼死一搏了,“若不能拉人下水,他们岂有上船的道理?”
      煜阳犹自惴惴,江永已习以为常。天下熙熙,为利来往,少不得争短竞长,然而人生四十年,见识过太过世事之艰辛,人心之凶恶,便是恐惧也恐惧惯了,何况只是不屑,“不必担心,待我入宫觐见,自会设法说服皇上,”他拍了拍煜阳日渐宽厚的肩膀,半作严肃半是嗔怪道,“眼下急需解决的,倒是你惹下的另一桩‘麻烦’。”

      此前东厂落了百般事,令陈公明朝不遑食、夕不遑息,这几日事务轻减,他的眉间反比往日锁得更深。“我就是一头负重百斤的瘦驴,被鞭打着上了山,便只能埋头走路。只要一晃神,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当义子劝他稍事休息时,公明这样说道。他无法放过自己,一旦飞转的思绪出现停顿,浓烈而绝望的情感就会长刀一般插进心隙,将他的记忆、理智、思想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柄刀刃代替自己掌管了这副躯壳,一反常态地打骂手下、违反规纪,着意甚重而人心丧,用力极多而见功寡。等到陈公明重新掌控身体,他只有忙不迭地认错追悔,然而无论如何挽回,有些事情有如坠崖之马,亡羊之牢,再也无法复原如初了。
      “让厂公久等了。”
      陈公明停下蹀踱的脚步,快步迎上去,朝江永躬身施礼,“夤夜打扰,倍感不安。实是公明有罪未请,不敢俟终日,恳请江总督和赵小将军海涵!”
      “厂公无需多礼。正所谓人无疵则不可与交,厂公愿以真性相待,江永铭感万千,”江永示意三人同坐,说话间已换上更熟稔的称呼,“何况我等亦有事情隐瞒,待一会道明,尚祈公明莫要怪罪为盼。”
      臣有臣道,奴有奴道,道不同者心意亦难相通,陈公明不觉有异,自顾说道,“先时南京被围,兴宁伯夏友三临阵脱逃,被部下告发、系捕入狱后理当处以极刑。然而友三乃先皇后之父,先前不过一染坊掌柜,岂有带兵之能?皇上南巡,重臣窜逃,令其守城本就强人所难,今将刀刃加身,又是何其无辜?”他忆起皇后至死不瞑的双目,泫然流涕道,“更何况皇后娘娘临终前饱受生子丧子之痛,牵念父母,至死犹然。公明自知私情不逾公法,然而皇后待我至厚,在下宁负皇朝,不能负她!”他朝江永“扑通”一声跪下,“公明已将夏友三及其夫人释放、转移,所有罪责我愿一力承担,还望江公……还望江公垂怜!”
      东厂向为皇帝心腹,任捕任释,从不为刑法律例所束。何况区区一乍贵乍富的伯爵,是死是活,并无太多人在意。江永见陈公明因此谢罪,不觉气愤,反而动容,“这真是折煞江永了,快快请起!”他语气温缓,如聊家常般问道,“出京之后,打算去往何处?”
      南京外城十三门皆由赵煜阳的部下把守,因其搜查车马甚严,夏家至今还隐匿于城中。听江永语含放行之意,陈公明眼睛一亮,“皖南多山,易于躲藏,我打算先将他们送到那边躲避一阵,待局势稳定,再另寻一清静康平之地安置。”
      “此番北兵纵横抢攘,皖中备受其扰,所谓穷山恶水,如今皆成山营水寨,车上老弱病幼齐全,恐怕不是个好去处,”因沈家长居桐城,江永对皖南的局势颇为关注,他不以公明之方案为然,转而提议道,“近期正好有一批人马要撤回四川,如若不弃,不如与之随行。我会亲笔致信将官,请他沿途对夏家多加照顾。”
      “啊,这真是不虞之恩!江公,我已不知要如何谢您!”
      若非江永及时扶住他的双臂,陈公明定又要下跪拜谢。江永转头看向煜阳,见他会意走出花厅,才又拉着公明坐回原位,“《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守城抗敌本非贩夫走卒之责,江永不过依理从事,既非徇物,又非市恩,公明何需谢我?”他轻言拂去公明心上的包袱,略微思考片刻,笑道,“更何况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便算有违军纪,永也心甘情愿。”
      夏家居市井、着布衣,顶天不过一名不副实的伯爵,何能谈到“君臣之义”?陈公明不解其意,只是怔怔看他。“弘基故去之时,秉忠曾来吊唁,当时他一口三舌令人颇觉烦扰,未曾想办起事来却能滴水不漏,”江永将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公明,皇后娘娘还活着。”
      仿佛有北风穿过遮风的照屏、驱寒的炭火,将对面瘦削的身形吹得猛然一晃,“什么?”

      那日拜别皇后娘娘,二人走出坤宁宫,陈公明向西,赵煜阳向南。沉重的悲伤与歉疚坠在煜阳心底,他越想寻理由为自己开脱,步伐便越被拖曳得滞重,“战场上每天都有人牺牲,只不过无常簿上再添一笔,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同自己赌气,思绪已近乎无理取闹,“就算恒之叔叔怪罪下来,我也没有大过!分明是她们——”
      “赵小将军!赵小将军!”背后的高呼叫停他的脚步,煜阳转过身,眼见王秉忠奔至面前。他好意提醒道,“王公公,厂公不曾与我同路,他已经往西华门去了。”
      “奴婢……不是来寻……厂督的,奴婢是奉娘娘之命……将此物交予将军,”王秉忠弯腰喘着粗气,“娘娘吩咐,请将军务必将此物转交江总督!”
      黄绸在秉忠手中上下振颤,煜阳接过,只一握便大概猜出包裹的物什。他瞪大了眼睛,“这是?”
      “将军莫问,收下便是!”
      不远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赵煜阳忙将黄绸揣进怀中。那枚玉玺撞在心口,逼他不得不有所报偿了。他把突然冒出的想法在心头掂量片刻,又搁在嘴里咀嚼几番,见对面转身要走,心一横道,“王公公,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将军请说。”
      “在下军中有名医师最善止血治伤,士兵中有箭矢穿胸者、双股齐断者、肚烂肠露者,皆仰其医术存活。煜阳欲将其请至宫中为皇后看诊,然而此举一恐不合宫禁礼法,二恐难收微末之效,不知公公能否通融——”
      “将军麾下有此神通,何不早说!”王秉忠失声惊呼,随即又将声音快速压下,“娘娘生命垂危,延医入宫甚为繁琐,如何来得及!”
      煜阳无言以对,只看着秉忠在道旁来回踱步。污黑中泛着血红的雪水撵着他的鞋跟,在灯下飞溅如星。秉忠跺了下脚,身后的水洼猛地跳起,星光未落,北风已同那人一齐朝煜阳扑来,“宫中有早已备好的马车,何不立刻将娘娘带到宫外诊治!”
      赵煜阳大为震骇,“那宫里……”
      “宫里自有我来打点!”王秉忠紧拽着煜阳的衣袖往回跑,生怕一松手那人就会消失不见,“若是……还请将军在两个时辰内将娘娘送回!”

      江永握着陈公明的手臂,担心他苍白如纸、挂满泪珠的脸会突然变色昏厥。
      “那后来呢?”询问的声音在不存在的寒风中栗栗颤抖。
      门前有两道脚步声接连响起,江永转头看向来人,道,“正好煜阳来了,让他亲口说吧。”

      “这位夫人难产失血,五藏虚羸,送来时已是命如转烛。此番若非遇到我杨禹,恐怕早就魂归九泉了!”
      “杨先生大恩,容煜阳过后再报!如今情势急迫,还请先允在下将夫人送回——”
      “外面风雪连天,她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了?若将军本意要她丧命,又何必让老夫耗竭心力将她救活?直接扔到门外的雪地里,保准她活不过一炷香!”
      “煜阳岂敢存此心念!实是此中确有隐情,在下不得不——”
      “此事容不得商量!”杨禹见煜阳还想反驳,加重语气警告道,“你非医者,不知病人状况之危。她虽暂复生机,却未完全脱险。稍有差池,后果便不堪设想——就算你能安全将她送回府上,往后谁来日日遍诊看护,谁能及时调整用药?”
      “老先生?”
      “老先生忙得很,可没时间去!”杨禹没好气地冲煜阳一甩衣袖,“要么留此活命,要么送她去死,赵大将军自己抉择吧!”

      “宫中风凉水恶,是个吃人骨、噬人心的地方,娘娘既已逃出,不回去也好,”王秉忠明白这句话背后不可估量的责任与风险,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发抖,“皇后已经薨逝。宫中诸事由我打点,也请赵小将军管好都督府,莫要走漏消息!”
      两道目光交汇处,协议很快达成。赵煜阳掩住眸中的顾虑、惶惧、无奈与一丝几不可识的兴奋,拱手拜道,“定不辱使命。”

      “秉忠公公回宫后,皇后娘娘的丧礼一切如常进行,文武百官易素服,衙门望阙设香案,众人皆确信皇后崩逝,”煜阳坦然交代,“至于大殓如何完成,梓宫如何奉安,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江永嗔怪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陈公明用手指死死扣住桌角,眼眶像是被泪水割出了血。他把腮颊咬得发白,说不出话,只让茶盖与桌腿“咯咯”地帮他哭。
      “杨先生,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
      方才得知病人身份的杨禹冷眼扫过江永和煜阳,拈着胡须不说话。
      江永无奈地笑笑,“想来娘娘已无大碍,”他瞥了眼杨禹,见他没有反驳,便知情况如自己所料,“公明,等娘娘醒了,我们一道去探望吧。”
      杨禹冷哼一声,“还有一道药,喝完再去。”
      “谨遵杨先生嘱咐。杨先生看诊辛苦,还请先用江永的一杯茶……”
      江永将手从陈公明臂上移开,起身向杨禹行礼。话未说完,忽听身侧的公明失声痛哭起来。权倾天下的东厂提督双手捂脸,泪水不断从指缝涌出,“你们不要骗我!”他像一匹失群的幼狼,独行风雪之夜而乍见同类之影,内心极渴望又极恐惧,于是颤抖地嗥叫着,“求求你们,不要骗我!”

      夏婉婉觉得自己像是染坊架上的布,被血染红了,被刀捅烂了,被拧皱了,被撕碎了,被遗弃在雪里。风一吹,雪冻成了冰,布也跟着硬了。冬日长得夜连着夜,她不知在竹竿上挂了多久,不知何时被人取了下来,清理、修复又悉心地收好。如今木炭在她身边安静地燃烧,没有风来打搅,有人踮脚进来,有人悄声离去,他们一道道遮住柔和的烛光,把影子留在墙壁上跳舞。夏婉婉痴痴地盯着看,只觉得这般生活宁馨得仿佛在下一世。
      “微臣江永拜见皇后娘娘。”
      “你就是……江永?”
      “臣就是江永,如假包换,”五省总督笑得令人安心,“眼下北兵概已撤退,南京转危为安。还请娘娘先在中军都督府中安心静养,等到局势稳定,厂公和在下会设法将娘娘一家送出留都,从此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夏婉婉听说自己可以离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宫里……”
      “圣驾回銮,已下旨为‘皇后’发丧。如今阖宫举哀、满城素服,众人皆知皇后仙逝,还请娘——夫人放心。”
      夏婉婉点点头。她长舒一口气,落下心中有关城破国亡的一切悬想。无边的怨恨与痛苦重新漫上来,用泪水将她卷入床角的阴影中。江永望着墙上的影子,大部分是床架和被褥的,只有夹在两者之间的圆形凸出勉强能看出人脑袋的模样,然而夏婉婉很快把头伏进被中,彻底让阴影连成一体。床边的灯烛快燃尽了,火焰剧烈地跳动。影子打起抖来,既像是冷成那个样子又像是疼成那个样子。江永不忍再看,刚把头向旁边扭去一分,又听床上之人咬着牙关恨道,“他怎么还不死。”
      眼睛可以不去看,耳朵却是关不住的。低声的呜咽从耳孔钻进来,扎得人心又酸又痛。江永不晓后宫之事,却深知林又汲可以刻薄寡恩到何种境地。那是位将“且尽今朝醉,无论明日愁”的信条浃沦肌髓的主,他用饿殍的头骨制成酒杯,满饮成河的鲜血,用百姓的脂膏熬成蜡烛,点亮富丽的华堂。他不断将无望的胚种埋进妻子的小腹,只因罹患情寄之疡而戚戚自怜,全不顾那些种子是如何耗干皇后的心力,侵吞她的气血,交予她接连生子丧子的无尽痛楚。女儿出生时,江永一直陪在沈蔚身边,他知道那是种怎样的灭顶之痛,然而若在一场场剧痛的终点见不到那个小小的襁褓,又该要如何噬心蚀骨!江永握起负在背手的右手,强行收回泛滥的思绪,随即侧转过身,将定在门边的陈公明拉至榻边。
      适才陈公明哭满了整整三刻钟,眼仁和脸颊都疼得厉害,却不妨碍他继续陪着哭泣。
      “公明?”夏婉婉没有回头,对着墙壁唤道。
      公明连忙应声,哭腔从嗓中溢出,将刚刚擦干的眼角重新染上绯红。
      皇后转身望向他,“那个孩子……”
      “小皇子太小,无法入葬皇陵。奴婢已经将他安葬在灵谷寺的禅林深处,有得道高僧日日诵经超度,定会让小皇子来世健康长乐……”
      孩子的母亲半边脸埋在枕窝里,旧忆摄走了她的元神,徒留一双眼眸木然流泪。陈公明哭了很久,早把心拧干了、肝揉皱了,如今夏婉婉的泪水渗进来,蜇得他五脏六腑都酸酸涩涩地疼。公明张张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见她突然侧坐起身,让他绵绵软软地抱了满怀。发间的香味,唇上的药味,衣领里汗泪交混的气味,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一股脑儿全灌进他的胸口,挤得他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他劝着自己,骂着自己,恨着自己,终于还是双臂交叠,紧紧、紧紧地搂住了她……

      一声婴啼打破了房中的静谧。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江永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外,本不想打扰,奈何怀中小儿不耐,张开小嘴催他进屋。夏婉婉将公明轻轻推开,目光黏着那枚粉色的襁褓,从门边一路移向近前。江永把襁褓中的女婴呈至二人面前,笑道,“煜阳率部下入城勤王之时,有士兵在井边捡到了这个孩子。彼时她脐带未断、双目未睁,似是出生不久即被抛弃。好在她的家人终留一线仁慈,仓皇逃命之前未忍将她投掷井中,”江永将孩子放进夏婉婉忙不迭伸出的臂弯中,继续说道,“军中之人举止粗莽,不惯照料婴幼,送来我处又实是所托非人,平白令她受了一番折腾。不知夫人可愿为我等解此燃眉之急,悉心养育此女,将她抚养成人?”
      怀中的小不点如同一枚稀世的珍宝,嫩红的皮肤,茸茸的胎发,半睁的眼皮下一双瞳眸闪着水光,静静打量着面前清丽的女子——她其实被照顾得很好。小儿两只小手分明蜷在唇边摆弄,却像是一下下抓进夏婉婉的心里,她立时泪流满面,“好孩子,你乖乖睡,今后娘亲会照顾好你的。娘亲会陪你慢慢长大,和你一起……”
      心意相通一般,那个孩子小小打了个呵欠,果真乖乖睡去了。
      “公明。”夏婉婉轻声唤他,生怕吵醒熟睡的女儿。
      陈公明连忙收回痴心,顺目坐回床边,“奴婢在。”
      “便取雨后初晴之‘霁’字,陈霁,你觉得可好听?”
      公明震惊地抬起头来,看见久濯泪水的莲花在他眼前盛放。它亭亭立在曾经将她玷污的淤泥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仿如画中仙子,美得直叫人动魄惊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1:引自荀子《劝学》,意为:学习没有比亲近良师更便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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