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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青蘋之末(一) ...


  •   “萨人入关后,我和乡亲们都加入了官军,结果对方的铁蹄刚到城下,天津守备就开了城门——好些人也跟着投了降、剃了头,调转枪头开始抢掠百姓。我们这些不愿归顺的只能躲进山林,因为双方人数悬殊,白天不敢正面对战,只有在夜里去袭扰他们的阵营,虽然取得了不少战果,但伤亡也很惨重。打到最后,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一位本家兄弟,”李立本坐在江永身侧,健壮的中年汉子被炭火熏红了眼眶,“等我们回到家乡,发现整个山头和整座村庄都被萨人抢光、屠光、烧光,我娘也……我娘也……”
      江永也面露哀恸,“真的很抱歉,李兄,又勾起了你痛苦的回忆。”
      “我娘活到七十,也算是高寿了。她活着的大多时候,虽然家里贫穷、儿子不孝,但乡间大体太平、没怎么遇到兵灾,一辈子过得磕磕绊绊,倒也完完满满,”李立本俯首垂泪,“如今世道乱成这样,人的命还是命吗?像我们这代人,说不定哪天就会死于流寇、死于萨人、死于瘟疫、死于饥荒……若是有人能活到七十岁,那他家祖上得积多少德!”
      “真不知这个以诈力相尚、以良善相轻的世道还要持续几时!”江永声音低沉,“力挽狂澜者竟在何处?”
      “江兄,我认为是你。”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不得不是,也许终究不是,我也不清楚,”江永摇了摇头,又道,“有件事想同兄台商议。伯母的坟茔远隔千里,如今江北又陷于敌手,李兄难以频往拜祭。我想将令堂的牌位请进江家祠堂,日日以香火报答伯母救命之恩,不知兄可愿意?”
      “愿意,愿意!”李立本“扑通”一声跪在江永面前,“江兄大恩大德,立本无以为报,还请江兄受我一拜!”
      “原是江永难报伯母恩情万一,安敢再承李兄一拜?”江永将李立本扶起,“从此之后我们便是异性兄弟,同享福、共患难,李兄以为如何?”

      “衙中事繁,以致晚归,尚祈燕观兄恕弟不曾远迎之过,”江永匆匆迈入家门,迎面遇见交臂相亲的沈容与李十娘二人,遂笑揖道,“今方恭贺二位新婚之喜,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沈容“哈哈”一笑,也拱手回礼道,“虽言新妇,却是故人,恒之又何必客气?”
      “我与嫂夫人不过一面之缘,不敢忝称‘故人’,彼时所言皆为公事,行事理当客气,”江永不动声色地自我澄清,换得不远处沈蔚的一记白眼。江永口角轻抿,又转身向李十娘行礼,“弟江永拜见嫂夫人。”
      李十娘亦敛衽回拜。
      江永夫妻二人的眉来眼去尽入沈容目中,他心下觉得有趣,不禁捧腹大笑,“江府的阃令何时竟如此森严?都说‘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恒之如此拘谨,可不像是名士作风啊!”
      江永从沈蔚怀中接过昏昏欲睡的颢儿,话语中针锋相对,“弟原以为天主教徒一生只娶一妻。”
      此言颇中沈容痛处。沈容家中本有正妻,近日又收十娘为侧室,二女相斗不休,内宅多有不宁。此番江永邀沈容南来,沈妻谢氏以儿女年幼为由不愿同往,独令十娘随夫入浙。见上古君子一般的江永为儿女情长一争意气,沈容也只能苦笑,“愚兄并未皈依天主,不过是个醉心西学、交好神父的凡夫俗子罢了。”
      江永不再深究,只是微微颔首,抬手将众人引入正厅。

      十娘眼中的江永固然标格清高、风度出尘,今日再会于私宅,又觉此前所见不过千方之一隅——原来老成者亦怀刃,寡言者亦善辞,孤高者亦深情。她伴着沈容款款落座,指间的茶盖还未揩去,便听丈夫迫不及待地问向江永,“听说余姚近日有刁民戕害缙绅、胁迫官府,竟致县衙被破、一街被焚。京城闻之震恐,满朝公卿屡议,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此事后续如何,又与浙东新政有何关联?”
      江永不语,只将目光向座下一瞥。李十娘不禁愀然,心道这位谨厚的恂恂君子,果然还是不近人情的时候更多一些。
      沈蔚看出丈夫的心思,施施然起身,莲步轻移至十娘座前,笑着解围道,“你们是出也俗务,归也俗务,不做名望权力生意,便做仕途经济学问。整日介的明里争、暗里斗,我们妇道人家也不甚关心。十娘,我们去后院说说体己话,可好?”
      江永满含歉意地目送姑嫂二人离开,这才将余姚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难怪薛公将此事压下,原来其所图非一城一池,所交非一士一绅,而是恒之这位在野的阁老啊,”沈容感叹道,“恒之有所不知,如今朝中薛青玄与冯渊已势同水火。青玄虽为首辅,名义上献替可否、平允庶政,然而今上无心国政,一味沉迷声色、恩庇群(河蟹)奸,冯渊以文辞见宠于君王,以重金求援于太后,内结巨珰,外交镇将,今又晋为兵部尚书,其势横不可遏。其势既张,所言所为却无一裨益于国,终日惟以纳贿招权、卖官鬻爵为事。市井多云‘都督多如狗,职方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京中颓烂,概如所述。”
      任尔风驰雨骤,江永自不动如山。沈容见江永神色如常地捧盏饮茶,又道,“在朝已临绝地,在外难建边功,青玄孤注一掷,无非是想以新政之绩重拾圣心。然而天下积弊已深,大破常格何其之难?恒之以身作子,棋局之上又有几分胜算?”
      “薛公虽贪惰奢夸,犹有任事之心,冯渊一用,则满朝奸回肆虐、群小披猖。只恐建虏闯献之祸未消,又添魏客周温之难,”江永话锋一转,“朝局变乱至此,不知程公可起砥锋挺锷、廓清寰宇之念?”
      沈容轻叹道,“督师扬州后,程公心之所念唯强兵马、足仓廪二事。不与上下交征,不言朝野风评,弃绝还朝秉钧之意,独怀一战殉国之心。此番薛冯反目,两方皆欲拉拢程公,而程公持节中正、作壁上观,亦是大义所在。 ”
      “程公麾下有精兵万余,如今操刀不割,恐失将来之利,”江永眉目微敛,沉声盘算道,“所幸冯渊之势尚可制衡,月前司礼秉笔常九思陷害杜聪偷盗未果,反被革职笞责、发配岭南,冯渊受其牵连,亦遭今上斥责。薛公将杜聪倚为心腹,二人内外相维,其位稳如泰山。此前户部尚书一职空缺,冯渊欲进范瑁不得,终以青玄门生侯雍任之,此乃佐证之一。”
      “只是冯渊进势难阻,想来不需一月,此人必入内阁。”江永眉间微蹙,又补充道。
      沈容惊诧道,“恒之,此乃内宫辛秘、宦海潜流,在京官员尚无从得知,你竟能了如指掌?”
      “弟在浙东推行新政,非为薛公,非为已谋,实乃振衰起溺之一尝试,其成败关乎天下治乱,而毁誉则非我所虑,”江永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质问,转而将对话引向正题,“新政关乎浙东数十万百姓生计,弟愚鲁不才,难独当大任,故邀舅兄来此,恳请兄助我一臂之力。”
      “恒之但有所托,容在所不辞。”
      江永起身作揖谢过,“方今国匮民穷,欲有所作为,必先收拾人心。昔日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江永所谋,亦此三者。浙中七山二水一分田,地力本就贫瘠,兼之旱涝迭告、水利不修、百姓流离、连岁兵争,所产常难足人温饱——听闻湖南近年田禾大熟,石米直五六百钱,谷贱伤农,存粟腐烂,弟已致信浙、赣、湘地巡抚,请三位巡抚协力疏通道路,将湖南米粟早日运出。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若要速增粮谷,还需借外夷之力——此事唯燕观兄能够帮我。”
      “恒之是要在浙江推广番薯与土豆种植?”
      “弟近日走访沿海各乡,得知此前曾有土豆自外夷处传入,然乡民试种收获寥寥,许是水土不服所致,”江永解释道,“弟尝听易安说起,闽人陈振龙贸易海外,见吕宋土产朱薯被野,生熟可茹,遂偷将薯藤苗种法则带回国中。万历年间闽中大饥,其子陈经纶献番薯于巡抚金学曾。金巡抚下令推广种植,竟有大半百姓因此得活。戊申年江南大水,麦禾尽死,徐公光启欲移种甘薯以解岁荒,遂于华亭试种薯秧并改良抗湿防冻之法。弟细思之,深觉此物可推广于浙东。一者,每季种植,一亩番薯可收数十石,其产出远高于稻麦,若遇饥荒,其叶、茎、块根皆可为食,二者,浙东富户兼并土地,平民手中已无良田。番薯抗旱抗风,可植于山区劣田之中,三者,近年频有兵匪过境打粮,所到之处禾穗尽割。番薯块茎埋于地下,兵匪无掘根刨土之暇——弟已从闽地借来秧藤,只是徐公那抗湿防冻之法,还要有劳燕观兄为弟筹措。 ”
      “这倒不难。徐公曾在华亭辟园务农,起复入阁后便请同乡帮忙料理。如今徐公虽逝,子孙尚有田亩数百。容与徐公之孙尔默相熟,可致信徐宅,请尔默派遣精于番薯培育之人至浙,为乡民展示种薯之技。”
      “舅兄仗义相助,弟不甚感激,”寒鸦归栖,日已西斜,烛光在朴拙的厅堂中渐次亮起,江永命人为沈容端上一盏新茶、一碟糕点,恭敬地说道,“弟还有一件要事,需兄亲赴澳门一趟。”

      “大宣苟安江南,欲救亡图存,须以练兵为第一要务,江北四镇及楚镇官兵非我能预,然观江南腹地,则将士畏葸疲玩似成痼疾,且恶少聚敛、武官夤缘,纵戚少保在世,亦无化腐朽为神奇之法, ”江永继续说道,“故额兵不可练为有用,非壮朴乡民不可兴弊,驽马锈刀不可使之杀敌,非火铳枪炮不可得胜。袁公崇焕之宁远大捷,孙公元化之驻守登莱,多赖西洋枪炮之力,虽后有登州之乱,孔、尚、耿贼携洋炮流窜辽东,亦不可因噎废食,虚置胜器胜技于高阁。弟本欲请燕观兄至澳门招募西洋炮师并购置枪炮,令葡人教演制造,组建本土火器兵。然而白教窜入浙东、蒙惑愚氓。丁之航尚在粤西,浙东唯乌合之众,官兵当轻易破之。然四方兵备道兵羸将懦,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贼鏖战一场者。时急事迫,组建团练难收一时之功,唯有效仿徐公招募夷兵之举,或能起亡羊补牢之效。”
      咸嘉三年时,徐光启曾奏请于澳门招募葡萄牙炮手二百、随从二百,自带兵器,作为先锋进驻关外、协助宣军克复全辽。然而此议为朝中硁执之士所阻挠,林又清只得又将已行至南昌的雇佣军解散,打发他们重回澳门。但沈容尚无暇与江永推究此事可行与否,质问道,“恒之何时有了征兵之权?”
      “贼氛炽烈,民不聊生。今上命江永在籍帮办团练、协理防剿事宜。除夷兵外,弟拟先募步兵一千、水师五百,参访戚少保练兵成法,选百金精炼之兵,被十方坚致之械,成万人莫当之师,克四面来犯之敌——一千五百人固如大海簸豆,力量单弱,然以此为始,未妨不能易势攻守、扭转乾坤。”
      沈容心下暗惊,办理团练乃江南烽火遍地、大宣走投无路处的自保之法。今上下旨督促各省在籍乡绅训练民团,江永不过是十几人之一。可自己的这位妹夫似乎并非只着眼于浙东一隅,反倒向他直言布局天下的野心,对孱弱的朝堂与悍鸷的外敌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江永似是看穿了舅兄的心思,“兵燹四起,群敌环伺,燕观兄尚不惧其倾危国朝,江永只兵未集,寸铁未制,兄却已担忧愚弟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吗?”
      “恒之乃忠烈之后、顾命之臣,兄如何会有此虑?”沈容忙矢口否认,“只是……只是团练不食于官,恒之为民请命得罪官府缙绅,又将如何筹措军饷?”
      “弟已从富户绅衿处贷得三十万两白银,来日双屿开港,可以关税偿付。”
      “双屿开港?”
      “正是,”江永听见沈容倒吸了一口冷气,笑道,“兄在是嫌弟胆大妄为吗?”
      “前有招募外夷,后有开港内地,恒之便不惧百官弹劾、物议沸腾?”
      “弹章千尺,不过‘畏远畏敌求安求稳’八字而已,然我大宣已病入膏肓,若拒虎狼之药,何以起死回生?况江永仕宦多年,参劾之人不计其数,早以无所惶惧,”江永拱手作礼,“恳请兄长代江永赴澳募兵,千万罪责,弟一力承担!”
      沈容凝视江永,神情十分复杂,“离开诏狱之后,恒之似乎变了许多。”
      “是啊,世事如潮,又有谁能不变呢?”不待江永回应,他又望向屋外的夜色,轻声叹道。

      “竟有此事?”卧房之内热汽缭绕,江永将洗好澡的颢儿从木盆中抱出,裹进自己脱下的外衫里。他一面为儿子擦拭身上的水珠,一面问向正在搓洗衣衫的妻子,“永非嵇中散(注1),岂敢承那位公子如此高看?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如何寻得此地?”
      “此人名叫董齐,似是专为恒之而来——弘基与他相识,应是告知了见你的门路。却不知为何,他竟只将自己的诗文与弘基的引荐信从户外掷进门内,待江泰出府去寻,已不见其人踪影。”
      “董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在自述书中提及,其父董道,乃咸嘉十一年进士,曾任福建长乐知县,后丁忧回籍,弘光元年起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如我所记不错,其父应是几社创始人之一,而其师陈子龙、曹度等人,亦是几社之元老、江南之俊彦。父师如此,此人绝非凡夫俗子。无论他此行是否真心,恒之何妨亲去见他一面?”
      “好。”江永将穿好衣衫的颢儿抱给沈蔚,自己则端起木盆向屋外泼出污水,又把小儿换下洗好的衣衫搭在后院的晾衣绳上。待他推门回房,见孩子已经被哄睡了。沈蔚走下床榻,将一沓文卷递给他。
      “这便是董齐掷进宅中的东西?”江永快速扫过首页的自述书,轻诧道,“竟然是咸嘉四年生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啊。”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近有西涯先生(注2)五岁为景帝讲读《尚书》,故而年轻未必少识,反脱陈腐之气——恒之不是十六岁就中进士了吗,为何会对此有所成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董相公年纪尚轻,前途不可限量。若此时放弃科举、充任幕僚,不知来日可会后悔?”
      “若他果真能当大任,恒之便不需为他的选择担忧。”
      “你说得对。”江永点头,将文稿翻至诗文部分,仔细品读起来——
      登临泽国半荆榛,战伐年年鬼哭新。一水晴波青翰舫,孤灯暮雨白纶巾。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万里腾飞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注3)
      “如何?”
      “单从字句上看,这位董相公真是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慷慨之人,”江永赞许道,“只是我着实不擅于作诗,看不出此诗工整与否、精致与否。易安,你看——”
      “字里行间既有大济苍生之怀,又何必追究文质呢?”沈蔚笑着将文卷翻过一页,“我倒是更欣赏他的这篇《大悲赋》,既绘山河残破之惨景,又议王朝隳堕之缘由,想必恒之也会心有戚戚吧。”
      ……余生于咸嘉之年,长于弘光之世,追怀故君,何臧何否。言念相臣,何功何罪。或旰食而宵衣,或坠簪而遗珥,或麦饭以自尝,或肉糜之勘耻。推本先朝,追原祸始,神祖之垂拱不朝,熹庙之委裘而理,罪莫甚于赵高,害莫深夫褒姒,惟屈氂下之狱,舆朱浮之赐死,虽大臣之无刑,非圣人之得已。至于五世伦宗,三朝旧事,指触瑟为良规,斥采芝为佞轨。使腥秽之北风,陷泥涂于南纪,殷深源之方略空空,王夷甫之风流尔尔(注4)……
      凌厉的词句如道道剑光撕开沉沉暗夜,江永且悚且栗,文未读罢,身体已不由自主地从位上站起。
      “如何?”
      “我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注5)!”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青蘋之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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