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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6.

      这晚我住在沈寒栖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不该乱翻别人的东西,但我还是忍不住开了灯,站在书架前逡巡,她的卧室宽阔明亮,但却异常简陋,只有这个书架看起来打眼些。
      或者说,醒目得过分了。

      实木的书架,刷了桐油,看起来厚重结实,我忍不住凑近仔细看,还是卯榫结构,书架这格子叠格子的,竟然也不嫌麻烦。
      细看有手工痕迹,但却并不粗糙,反而显得精致过分,通体几乎没有接缝痕迹,这里地处偏僻,这么大的家具整装是运不进来的,拆零运进来组装,也不大现实。

      我虽然对沈家一家了解并不算深,可近距离接触这些时日,加上旁人的闲聊拼凑,这家人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在当地这种清贫的县镇都显得清贫,后来沈寒栖上学不停勤工俭学连年拿奖学金家里才宽裕点,她做科研有突破也拿过不菲的奖金,但后来她自己回了小镇,这么多年恐怕也早就没什么盈余了。
      我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这家人一贯很节俭,省下来的钱,恐怕都贴补给上不起学的孩子了。
      前几天那个叫守拙的孩子,还是我亲自去送的上学钱。

      这书架,估计是当地找熟人打的。
      我不禁生出一些高手在民间的喟叹来。
      又发散地猜测,或许沈家人在当地确实很有名望和好人缘,这么麻烦的东西都有人替她做。

      手机响了好几遍,我才点开看了一眼,深夜来骚扰我的,除了那位周扒皮主编,估计也没别人了。
      可点开看的时候,却发现是母亲,我少年离家求学,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又留在了南临,我的爸妈都是很严肃的人,缺少一点温情,所以我和他们关系说不上坏,但也说不上好,我从小到大连撒娇的机会都约等于无,这些年在外面,彼此也都是报喜不报忧,倒也不是怕对方担心,只是都不是会安慰人的性格,说出来徒增尴尬。

      这会儿母亲发消息给我,说她查出了肿瘤,我的心一咯噔,像是绑了铅锤,狠狠地坠下去,那一瞬间我觉得文学作品里形容的所有惊惧的抽象反应,譬如心脏骤停,脑袋嗡嗡作响,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大脑首先闪过的是沈寒栖的病容,她几乎到了形容枯槁的地步,我深刻地意识到她真的命不久矣了,因此更深刻地明白,癌症意味着什么。
      外面倾盆大雨,雷鸣炸起,紧接着是刺目的闪电,夜空在一刹那间亮如白昼,我的脸色在顷刻间,大概比那灰白的天空还要苍白,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浑身血液都在急剧地流动,然后四肢冰冷僵硬。
      我觉得我的手在发抖,几乎连手机都握不住。

      “好在是良性。”她识字并不太丰,智能机普及后现学的英文字母,因此打字很慢。
      我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掌心和后背全是冷汗,又仿佛一条离水的鱼,终于渴饮了一口救命水。

      我挪转了一下身子,背靠着窗台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仿佛入定了一般盯着聊天框。
      我知道她是怕我睡着了,不想打扰我才费劲地打字,我这时候只要回个电话就能拯救她,但我也什么也没做,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缓慢地诉说。
      她打字很慢,估摸着还要斟酌词句,比平常更难了些。

      她说她最开始很害怕,有些茫然,等待最终结果的那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忍不住想如果是恶性怎么办,我家的经济条件也一般,不然我也不至于为了采访一个我根本不怎么感兴趣但主编很乐意的人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所以她在思考要不要治疗,她说她都想好了,如果真是恶性,就不治了,回娘家陪几天我寡居的外婆,然后离开镇子去省会看看。

      “妈这辈子,都还没出过县城呢。”她说。

      外面是大雨倾盆,我站在窗前望了望院子,满院都是被雨打落的残枝残叶,我起初还算平静,可慢慢泪流满面,我没有回复她,我不知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这些,只是她的倾诉,让我在一瞬间有一种不认识自己母亲的错觉。

      我第一次诘问自己,这小半生忙忙碌碌,到底在追寻什么?
      何以愤懑不平,触摸不到远方,连近在迟尺的东西,都错失了。

      某一瞬间我很想不管不顾地即刻买一张回家的车票,什么主编,什么沈寒栖,都去一边去吧!

      过了很久我才能理智思考,装作夜里睡醒给母亲回了个电话,问她怎么回事,隔着屏幕打字她尚且能倾吐一下心事,这会儿倒又恢复了常态,端着语气说了句:“没事,虚惊一场,医生说定期去复查就行了,药都不用吃。”
      我说了句好,然后叮嘱她注意身体,按时去体检,她抱怨一句,花那冤枉钱干什么。
      我们的对话很快结束了,像是一场仓促的噩梦,醒过来心有余悸,但又突觉荒谬。
      我小时候是个颇感性的人,看多了苦情剧,偶尔会在脑内放电影,譬如我得了绝症,父母便不再苛责功课,抱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能失去我,我则懂事乖巧地说一句:“女儿不孝,辛苦你们养我这么大,只能来世再报答了。”
      每每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

      可我从没真正认真严肃地思考过死亡这个话题。
      我唯一一次知晓死亡是我外公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大了,磕了脑袋,原本以为只是小事,可不过短短一周,他就没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我那时候正在上课,被舅妈从课堂上拉出来,一路急匆匆赶到家里的时候,灵堂上只有穿着寿衣的外公盖着白布躺在那里,烟雾缭绕的灵堂里,我母亲、姨妈,痛哭不止。
      我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没有动,谈不上悲伤,仿佛游离在场景之外,我觉得我需要挤出两滴眼泪,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不孝,明明我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
      后来是母亲跪坐在那里,突然回头瞪视我,狠狠掐我的大腿:“跪下给你外公磕个头,白眼狼。”

      她大约看出了我的无动于衷,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终于挤出两滴眼泪,倒不是悲伤,实在是大腿拧得疼。

      葬礼怎么进行完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繁琐冗长,被人呼来喝去,刚一下葬,饭都没吃两口,我就被表姐连夜送去了学校,端坐在学堂上听老师在讲台口若悬河,同桌好奇问我:“你干嘛去了啊?”
      我小声回她:“我外公去世了。”
      她“啊”了声,似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倒是我耸了耸肩膀,冲她笑了下,没心没肺地说着葬礼上的席面有多难吃。
      她则表达了我能从寄宿学校里逃脱片刻牢笼的羡慕。
      仿佛外公去世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大约过了几个月,或者几年,我不大记得了,只记得临近考试的关口,父母吵架了,闹着要离婚,新换的数学老师因为我数学太差看我不顺眼,几次刁难,说我期末考还不及格,就要把我拎到讲台旁坐特殊座位,我的好朋友认识了新朋友,并且疏远了我,我的室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对我冷嘲热讽,在那段时间里,仿佛我被全世界针对了,有一天突然做了梦,梦里外公来学校看我,给我带了很多零食,他站在学校门口很高的台阶上背着手笑眯眯看我,像以往一样,问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挨同学欺负。
      我只顾得上吃,一抬头,外公不见了。
      我的心似乎狠狠被人剜了一下,然后猝然惊醒,深夜的宿舍里,我咬着手臂无声痛哭,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失去是什么,死亡是什么。

      我从回忆中回过身来,目光虚看着窗外,抬手摸到自己眼泪的同时,想起白天在医院外,小惊蛰痛哭流涕,下午收拾卧房,老太太佝偻着背哽咽。

      最后的最后,我仿佛透过虚空看到沈寒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气若游丝地半阖着眼,因疼痛发出闷哼声,护士进来巡房,心疼地问:“再上一针止痛?”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背弓成虾状,知道不顶什么用,说:“不用了。”

      我谈不上悲伤,但有无尽的唏嘘和感叹,我想起上学那会儿,她仿佛天边的启明星,耀眼到不可忽视,据说就连她们系最苛刻的老教授,都说她前途无量。

      这院子不大,老旧的仿四合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蓝砖黛瓦,防火墙高耸,门口的石屏风上雕刻着骏马图,据说以前是乡绅贵族的房子,战乱的时候毁损过,几经周折,八十年代族里子孙下海经商出息了,才回来依照原样翻新整饬一番,因着受过老太太庇护帮扶,直接把钥匙塞到了老太太手里:“你在镇上也没住处,窝在学校的瓦房里,生火烧饭都不方便,我这房子也没人住,时间久了就荒废了,您住进去,反倒是帮了我。”

      老太太就一直住着,院子里种着水果蔬菜,有了收成,就寄送给屋主一家,逢年过节再添些土特产。
      她待人极真诚,这镇上,就算是桥东那家出了名不讲理的疯子阿叔,见了她都和善。

      我有时觉得不公,为何好人总是这样苦厄。
      我对沈寒栖并没太多感情,甚至迄今为止愤懑胜过怜惜,可对老太太,我始终抱着十二分的敬佩和百倍的心疼。
      她这样好的人,该幸福美满,顺遂一生才对。

      老太太的房间亮着灯,惊蛰的房间也亮着灯。
      沈寒栖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又觉得这样揣度一下将死之人实在刻薄。

      山里下了雨,气温骤降,我鼻子有些发塞,大约变天感冒了,我从随身带的药盒里翻找出来一些感冒药,就着冷水喝了。好在我知道山里生活不易,来之前事无巨细地安排了所有的事,包括可能生病要带的药。

      我没有声张,怕老太太小题大做,她是个很好的人,女儿的事已经让她心力憔悴了,我不想再给她平添麻烦。

      一阵风吹进来,吹得窗户咔咔作响,冷风从我脖子里钻进去,我的鼻子一瞬间塞严实了,我狠狠吸了一口气,想冲开一些,但差点憋死过去。

      我的头突然好痛,浑身发冷且没有力气,我虚弱地走回床前,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睡眼朦胧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一只苍鹰,在高高的蓝天,孤独地飞翔。

      然后苍鹰摇身一变成了沈寒栖,她坠落在悬崖,安静地望着高空。
      只是很安静地看着。

      我还是睡不着,开了床头的小灯,把那本诗集翻开,端详那枚小小的相片,相片上的男女,真是一对儿壁人。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老太太在烧饭,极力留我吃饭,但我还是狠心拒绝了,我几乎是用跑的跑去了卫生院。
      我踏进病房的时候还在大口地喘气,沈寒栖看着我,眼神里无波无澜,我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她床前的陪伴凳上坐下来,我把诗集从怀里掏出来,把相片拿出来放到封皮上递给她看。

      “不小心看到的,你和你丈夫看起来很般配,惊蛰像爸爸。”我克制着呼吸,尽量用随意的语气讲,然后余光里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长久地凝望着照片,然后小心地把相片放在手心,她的手颤动着,眼底逐渐变得猩红,血丝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了,她面无表情地完成了一场情绪暴动,她压抑克制的情感似乎被一张薄薄的照片轰的一下点燃了。

      甚至于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惊愕不已。

      “他不喜欢拍照,每次拍照都不看镜头,只看我。”她的嗓子哑得很。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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