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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   白骨在几千年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来着。
      几千年前?她记不清。太久了。
      只记得那是很不好的灾年,城外到处荒地,城内满是饿殍。他们家是满城唯一一户在宅子外布粥的人家。
      那年头有钱也买不到几袋米,城里米商想搞垄断,仗着天高皇帝远,官商勾结,坐地起价。她靠卖米发家的爹娘看不过去,就开了仓库,接济满城的难民。
      白骨才十四岁,打小听爹娘说积德行善会有福报,福不福报的她不在意,只要帮着爹娘积德行善。
      她从早到晚守着布粥摊子,经常一个人坐在宅子外,坐到天黑才回,怕错过流落街头讨不到饭吃的人,怕第二天自家朱门外又多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积德行善会有福报,因为尝到恶报的人没机会出来反驳。
      白骨就是在一个守着粥棚的夜晚被人掳走的。
      那年她才十四岁,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来着。
      白骨被掳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子,把她迷晕的人跑了七天七夜才停脚。
      村子很偏僻,方圆百里只有望不尽的大山和一人高的野草。山间那一小块地,坐落着几个茅草屋,零星一堆人,就成了一个村子。
      白骨起先以为他们是要绑架她,要她爹娘来赎。
      他们说不是,我们要你做媳妇,要你给我们生儿子。我们要传宗接代。
      这屋子里有一个父亲三个儿子,白骨看着他们干瘪的身躯和发黑的指甲,听他们用满口黄牙的嘴说,我们要传宗接代,要延长香火。
      她不明白,荒年灾年,吃不起饭,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为什么还要传宗接代。
      其实她抓错了重点,她以为是他们口误,才会对她说“我们”。
      白骨一开始想逃,逃了很多次,才到屋门口就被狗叫声吸引来的男人抓回去了。有一次她跑出了屋子,碰上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应该是村子里别家的人。
      她很高兴,刚想求救,这个男人就往她才逃出来的那座屋子里喊人。于是她又被抓回去,等待一顿拳脚。每次被抓回去她都会挨打,打得她大小失禁,满脸是血,神志不清地求饶,他们就停手。
      最后一次,她跑出村子,跑到荒草地里。
      白骨往前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往左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往右看是绵延无尽的荒地。她神色茫然,趴在地上,等着他们把自己抓回去。这就是她最后一次逃跑。
      这次回去他们打断了她的双腿,把她套上狗链,扔进猪圈。
      白骨再也不跑了,她在猪圈里吃,在猪圈里睡,在猪圈里一言不发地生活。
      他们把她驯化第一次后,开始准备驯化她第二次。
      白骨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丈夫——这个屋子里的小儿子。
      他每天晚上到猪圈里和白骨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做完就离开。
      白骨很快怀上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
      她生完就昏死过去,没见过那个女孩一眼,再醒过来是被屋子里炖肉的香味勾醒的。
      闹饥荒的年份,白骨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肉。但是她没见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生下一个男孩以后,迎来了人生中第二个丈夫——这家的二儿子。
      然后生下第二个男孩,然后是第三个丈夫。
      她没想过自己还有第四个丈夫——这家的父亲。
      白骨就是这时候变疯的。
      变疯了没关系,变疯了不影响她生孩子。
      后来白骨麻木了,她好像很多年一直在不停地生孩子,给父亲生,给儿子生。
      每次生了女儿,她就会在第二天的晚上闻到炖肉的香气。
      她给他们一家传宗接代。
      她知道,她有一天也会像她的女儿们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变成她丈夫们口中吐出来的骨头。
      有时候她趴在猪圈听他们讲话,原来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猪圈,他们都从猪圈里抱出自己的下一代。
      白骨不再反抗,他们慢慢放松了警惕。
      从解开狗链子,到不再给猪圈门上锁,到让她在柴房睡觉。
      那场饥荒闹了真久啊,白骨记得,她从灶台上拿刀去屋里砍死自己所有的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外面还是看不见尽头的大山与荒地,一人高的枯草在月色下看起来像一个个枯瘦的鬼影。枯瘦的,饿死的鬼影。
      虎毒还不食子呢,白骨亲手杀死了她的儿子们。
      那怎么能算她的儿子呢?那是一颗颗恶果,一块块从她身上不该掉下来的肉。
      她所谓的丈夫们剥削她,她的儿子们,就是剥削本身。
      白骨把她的儿子们炖做一锅,吃得满面红光。
      她的骨肉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的身体。
      他们要香火,那就让他们生在香火里,死在香火里好了。
      她生了太多儿子,炖了太多肉,白骨坐在桌上,一直吃,一直吃,肉香飘得太远,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他们看见白骨杀了一屋子的人,大惊失色,抓住还在吃肉的白骨,把她捆起来。
      所有人都气急败坏: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可能杀了丈夫,又杀了儿子!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村民要把她押到无量碑前,让无量碑审判她的罪过,要无量碑告诉他们,她到底有没有杀人。
      总之他们是不会在村子里承认她杀了那屋子的父子的。
      他们没出村子时众口一词:一定不是你杀的!一定不是你杀的!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可不能让猪圈里的人知道,原来她们是可以反抗的?她们还能拿刀杀人?
      万一猪圈里的人都效仿她怎么办?
      所以村民每经过一个猪圈就大喊一次: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你怎么可能杀了他们!
      一定不是你干的!一定不是你干的!
      他们一把她押出村就改口:一定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是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他们!
      村民跋山涉水,一个个平日里宁可从泥巴地刨菜根也不愿意动手开荒的人,竟然为了她跋山涉水去到无量碑。
      他们铁了心要让这块天道之碑判定她的罪过。
      判定她的罪过可比开荒种地重要多了。
      判定她罪过的重要性仅次于传宗接代。
      “无量碑判定了我的罪过,给了我惩罚。”白骨说,“它让我立时死去。”
      白骨一头撞死在无量碑上。
      她死去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多少岁,只记得她活到了十四,那时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是……可是他们没想到,无量碑还判定了他们的罪过!”
      白骨两眼放光,哈哈大笑。
      无量碑判定那些村民,活到终老,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比立时死亡还要可怕的惩罚。
      他们慌忙逃窜回家,赶紧想办法在临死之前多多传宗接代去了。
      “后来我在碑前化成一堆白骨,怨念太重,入不了轮回。我就回去,杀光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白骨平复语气,低声道,“杀人的感觉太好了,总能让我回想起坐在桌上吃肉到天亮那一夜。于是我就不停地杀,不停杀,杀了几千年。”
      “后来我遇到一个凡人,她是个小姑娘,很厉害的小姑娘。出剑如风,气贯长虹。剑法像她的眼睛一样凌厉逼人,世间没有一个男子比得过她。”
      “我败在她的手下,被她关进了堵波塔。”白骨说,“在她临走前,我告诉了她关于我的故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抬眼,问季无衣:“如果换作你是我,当年对那些村子里的人,你会像我一样么?”
      季无衣一愣,脱口而出:“我会。”
      “杀人偿命,罪有应得,这本就没错。”他说,“你错在此后千年的滥杀无辜。”
      白骨怔怔看着他,看了他许久。
      而后蓦地低下头。
      “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激动,笑得浑身都在颤抖,“她当年抓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和她真像……”白骨笑出眼泪,慢慢就不笑了,目光幽幽看着季无衣,“你和她真像。”
      “可你不明白。”她像个老人一样,总把最后几个字拖得有些长,说累了似的,“世间众生,本就是一个挨一个的苦果。苦自无辜,罪有应得才是少数。”
      一别数载,那个姑娘再入塔中之时,距今已有二十年之久。
      堵波塔第一层关着无数恶鬼,她进来时身边跟着个模样极俊美的男人——六界恶鬼,无不对其闻风丧胆的生吞。
      她直直走到白骨面前,要让白骨走,告诫白骨,此后莫要再作恶,否则即便旁人不抓,界法也不会将白骨放过。
      白骨不管什么界不界法,只问她:那你还来抓我吗?
      也许吧。白骨记得她说,到时候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
      白骨还作恶。
      一直作恶,一直在堵波塔外等她来抓。
      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终于出现在赌堵波塔。
      那时她已几近疯癫,白骨只听见她用乾坤诀打开堵波塔第一层进去后不久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随后她又抓着一个孩子去了第七层。
      堵波塔第一层内竟然藏着个凡人孩子,白骨从未想过,她是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再把那个孩子送回第一层的时候,她关上了堵波塔,没把孩子带出来,或许是嫌累赘,或许是不想孩子被人发现。
      白骨跟在她后面,总觉得她慌乱无比,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着她一样。
      她匆匆去了一趟九天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最近。
      “她在找乾坤诀,我知道,她在找乾坤诀。所以我要拿给她,我本来是想,一定要送到她手上的。”白骨把乾坤诀化出来,握在掌心,垂眸定定凝视着,“可是现在没机会了。”
      她把乾坤诀放进季无衣手里,慢慢合眼,原本和常人无异的身体像瘪气一般焉了下去,最后变成一张皱皱巴巴的人皮,人皮下盖着一堆白骨。
      “把我带回堵波塔吧。”季无衣听见空中苍老渺茫的声音,“这破人间。再也不出来了。”
      他缓过神,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乾坤玦,随即目光一顿。
      乾坤玦背面,刻着三个字:九天宗。
      这是九天宗的乾坤玦?为什么会在青云城手里?
      季无忧凑过来,也是一脸惊讶:“这不是……”
      “明日问问青云城的弟子吧。”季无衣道,“若他们不知晓,怕是要走一趟青云城,见见洛掌门。”
      一行人收了白骨,赶回寺庙,季无忧最先跑去查看庙里那人的伤势,见还有活气,便问身边的人:“莫长生,这人还能救吗?”
      莫长生迟迟没有说话。
      “莫长生?”
      “凡人命数,不可妄改。”他知晓这话太过冷漠,可莫长生心中早已有此顾虑,这话一说出口,不是说别人,而是说自己,“否则界法日后也会在他身上追回来。”
      就像他清楚自己命数不该如此,偶遇辽玥,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夺一棵长生树的舍活了那么多年,不该他得的,不管是界法还是别的什么来追讨,总有一天他会还回去。
      “狗屁界法。”季无衣攥着人皮从门外踏进来,“那今日他在此处遇到我们,被我们救下,就不能算命数了?”
      他不喜欢莫长生,不仅因为季无忧,还因为这人太过死板,墨守成规,永远不懂得变通,顽固得像季无衣最讨厌的那种老头。
      “我偏要救。”季无衣蹲下,把皮铺在那个人身上,抬头道,“阿玥,看你的了。”
      复皮的过程不算麻烦,难的是他们脚下这人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其痛苦不亚于剥皮抽骨,没有够强的求生欲,中途很容易昏死过去。一昏怕就醒不过来了。
      季无衣跑累了,靠着一旁的柱子坐下休息,屁股刚沾地,就瞧见那人眼皮子越来越沉。
      他一骨碌站起来,跑过去:“别睡啊别睡啊。”
      这样下去不行,季无衣琢磨着得逼人跟他有来有回地说话。
      “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梁……”
      季无衣假装没听见,附耳道:“什么?”
      “梁……”
      “对着我喊什么娘。”他余光觑着辽玥手下功夫差不多了,边起身边打趣道,“要找娘明儿醒了自个回家找去。”
      季无衣跑到外头拾了些干柴回屋生火,庙里亮堂了,他才看清地上躺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长得十分清秀。
      就是比他家阿玥差了点。
      “你又在傻笑什么?”季无忧在一旁莫名其妙。
      季无衣干咳两声:“没什么。”
      他抬手去蹦季无忧的脑门:“想你厉害呢,都知道路见不平,着急救人了。”
      辽玥转头,无声看着他。
      季无衣弯了弯眼睛:“阿玥也厉害——”
      辽玥又把头转回去。
      “不过刚才白骨说的那些,有个地方我不明白。”季无衣回想道,“她说村民把她押到无量碑……无量碑到底是什么?”
      季无忧竖起耳朵:“什么无量碑?我怎么没听到?”
      “你脑子里一天到晚能装什么?”季无衣笑道,“别打岔。”
      这回辽玥看起来也颇为不解:“你们……不知道无量碑?”
      “我们……看起来应该知道吗?”
      辽玥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也不是一定应该。”
      可它就立在堵波塔前,辽玥一个不常涉足凡界的神族都对这东西了解一二,作为四大门派首徒的季无衣竟然会不知道。
      季无衣抠抠脑袋,不好意思道:“不是我不想知道,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愿意教,可只要一提到和堵波塔有关的东西就犯忌讳,也不允许我们多问,更不允许我私自靠近。以前我也试着偷偷去过,每次总是不到半路就被捉回去挨一顿打。慢慢的这心思也就绝了。”
      辽玥点点头:“那堵波塔的来历你可知道?”
      “这多少还是知道的。”季无衣道,“当年摩诃萨陀路遇一母虎与其七子,不忍见它们饿死,遂以身饲虎。他两个兄弟回去禀报父母,等一家人赶到时,地上只剩了尸骨。于是他们向天道求情,在萨陀尸骨之处建一座七层宝塔,最高层供奉着三颗摩诃舍利,便是萨陀和他两个兄弟。”
      辽玥见他不说了,便接着道:“三颗摩诃舍利,一颗聚魂灵,一颗渡往生,一颗镇恶鬼,由当年萨陀救的八只老虎守护,其下六层,关六界恶灵。”
      “那不对啊。”季无衣摸摸下巴,“三颗舍利,只有一颗能镇压恶鬼,那其他五界恶灵由什么镇压?宝塔本身?”
      辽玥一愣:“不知道。”
      他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万物阁书籍中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塔中恶灵就是三颗舍利所镇。可如今季无衣一说,他才反应过来,三颗舍利,仅有一颗能镇压恶鬼,那其他五层恶灵,为什么还会被困在塔中不得脱身?难道真的是靠塔身镇压?既然如此,三颗舍利放在塔顶,难道只为供奉?
      “那无量碑呢?”季无忧作为唯一一个思绪没被牵着走的人,一句话把他俩拉了回来,“咱们不是在说无量碑吗?”
      “无量碑,就在堵波塔前,同为天道所立。”
      辽玥絮絮解释:“会元六界,除人界外,其余五界皆有镇界之主,鬼界有冥主,妖界有妖王,神、魔、仙三界亦是如此,可人界不同。”
      凡人寿数短暂,每任人主更替极快,遑论人间还兴几分天下、各立其主的玩法,总在打打杀杀中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导致人间不似其他五界有亘古的律法和行事判条,人间的律法判条总会随着人主的交替而更改,但在天道那里,对各界众生的审判,都有一套永恒的准则。
      无量碑便是天道立在人界的审判庭。
      “被押解到无量碑前的人,天道会根据他一生的功过得失,来审判他的结局。”辽玥道,“功德与罪业不可抵消,各有判定,以其业之大小来判其刑法轻重。”
      “所以,像白骨那样,被判立死,其实应该比那些村民被判不得超生要来得轻吧?”季无衣说,“立死,至少还能轮回,还有来世,那些村民,应该是直接魂飞魄散,或者永驻无间,受以极刑?”
      “啊?”季无忧自言自语,“我还以为被判死去,就是对人最高的惩罚了……照这么计较,犯了最重最重的罪业的人,该死得有多惨……”
      “罪业最深重的人,不会死去。”辽玥说,“天道对他们施以最高刑罚。”
      “判其忘记一切,而后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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