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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20
      他们迁了户籍,去另一个地方,一个离京城更远的地方。
      几年后梁生中了举人,娘说他该准备准备,趁着三年后的春闱上京赶考了。
      娘老了,年轻时候经历的事让她落下一身病根,一到阴雨天那只断腿就疼得不行。皮影戏耍得太多,娘眼睛也慢慢有些看不见。
      梁生接手了皮影戏生意,白日读书,傍晚唱戏,夜里回家继续读书。
      这么多年,娘从没在他面前提及过那个做官的父亲,他知晓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是曾经的状元郎,还是当初在镇上别人嚼舌根嚼给他听的。他以为娘让他这么拼命地念书只是为了要他上京考取功名,不说认亲,至少是要让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知道,他们过得一点也不差。
      直到那晚梁生拿着白日挣到的钱回家,娘细细盘问,发觉耍一天的戏赶不上梁生挣的钱,他才坦白自己卖了许多书画。
      娘在那晚大发雷霆,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骨气,是皮影戏耍不下去了还是咱们穷得要死了?我让你读书,没让你拿学到的东西去换名换钱换利!人这一辈子,该分得清什么最重要,什么不重要!你觉得你的书画多,没了还能再画,今天你为了两个铜钱贱卖笔墨,明天你就能为了一顶乌纱帽贱卖良心!梁生,我要你好好念书,你当真懂得什么叫好好念书么?
      梁生怔怔的,看着这个随年岁增长,脾气变得越来越怪,性子愈发固执的娘,隐约觉得娘要他念书似乎从来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那个远在京都的父亲,娘不提,是因为娘从来不在乎。那样的人,从他抛弃娘开始,就入不了娘的眼睛了。
      梁生上京赶考那天,阴雨绵绵,娘杵着拐杖走了一段,腿痛得实在无法送他出城。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道别。
      娘先转身离开,他才背着包袱要走。
      走了两步,娘像是有感应似的,转过身叫住他:“梁生,你记住,上京一路,不管发生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梁生上了漫漫赴京路。
      小地方位置偏,梁生一来一路上碰不到什么客栈,二来他心疼钱,想着自带了干粮,多数时候风餐露宿,走哪住哪。即便如此,上京两个月的路程,他那点钱,走了一半,还是给花个精光。
      梁生是个古板的人,娘不准他贱卖字画,那是说在还有饭吃的时候。他听话只听一半,快饿死了,也没再动过这个念头。
      不卖画怎么讨生活?梁生想到了干皮影戏。
      可去哪儿找皮子?
      那晚他下榻破庙,为这件事和第二天的粮食愁得睡不着。
      正思索,抬眼看到破庙进门的地方有一堆破碎的皮子,白白净净,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刮下来的。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地上有这堆皮子吗?
      梁生一面疑惑,一面起身走去,蹲在那堆皮子面前,用布包着手捻起来查看。
      横看竖看,都是上好的材料。
      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有皮子,那就把画稿画了,顺便上个彩,晒上一天一夜,明日找几根竹签,到了镇上就能赚钱。
      他兜住皮子刚要回到自己搭的稻草窝,又觉得门外有影子在晃,晃得吱嘎吱嘎的。
      抬眼一看,纸糊的窗子外边当真有个模糊的黑影,看起来像是个人。
      荒郊野岭的,梁生难免还是有些发怵。他壮着胆子吼了一声:“谁!”
      窗外黑影不动了。
      梁生心如擂鼓,屏息朝门边走,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谨慎,脚步不由自主都轻了。
      倒春寒还没过,一阵风吹过来,把另一边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啪一声吹倒。梁生吓了一跳,一看是门倒了,又松口气。
      再转过头,对上门边上一张女人的脸。
      他往后一跳,差点叫出声。
      女人躲在门外,只探个头出来往庙里看,见他被吓成这样,自己也惊慌失措,忙说是路过想要投宿,但见着这里有人,就不敢进来。
      梁生听了缘由,心里放下七八分,还说他当以为是强盗呢,正想请人进来,目光往下,残败的木板门因为风吹雨淋而露了个大洞,透过门洞能瞧见屋檐下长着青苔的一角。
      门洞往上,是女人躲在外面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正把头靠在门框望着他害羞地笑。
      这个女人没有脚。
      梁生面色唰地变得惨白,整个人浑身都开始颤抖,牙齿因为本能而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发出哒哒的声音。
      他想跑,想呼救,但是人怕到极致的时候难以发出任何声音与动作。
      女人的笑容在脸上慢慢扩大,最后整个寺庙都回荡着她咯咯的笑声。
      你怕什么呀?你不是请我进来吗?女鬼一边问他,一边走进庙里,又生出了脚——与其说是脚,倒不如说是骨头。她的全身,脸以下的部分,都是一具白骨。
      白骨走一步,庙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响个不停。她朝梁生伸出手,从他脸上慢慢抚摸到头顶:“你的皮真好看。”
      梁生终于能发出叫声了——他被白骨从天灵盖剥下了一张完整的皮。
      不幸中的万幸是有人被他的惨叫吸引了过来,他那个时候是什么一副样子自己也不敢想,大概就是一个血淋淋的肉身,因为他还在地上抽搐,所以让那个姑娘分辨出来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块肉。
      梁生眼前是鲜红的一片,自己的血像雨一样淌在脸上,或者说是淌在肉上。
      他听见有人叫那个姑娘“季无忧”,那个姑娘指着他说:“莫长生,你来看。”
      来的不止莫长生一个人,听脚步像好几个。
      他们踏进门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大概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
      这时有人说:“抓住白骨要紧。”
      他们便像一阵风一样,来过,又走了。
      梁生血肉模糊地在那里躺着,他从没奢望那几个人能救自己,谁也救不了他。
      他只是在等死的时候想:活着,活着真好啊,要是能活着就好了。娘叫他活着呢。
      几个人在他断气以前又回来了,他听见季无忧蹲在他面前仰头对身旁的人问:“莫长生,这人还能救吗?”
      没人说话。
      “莫长生?”
      莫长生终于开口了:“凡人命数,不可妄改。否则界法日后也会在他身上追回来。”
      “狗屁界法。”有个漆黑的影子从门外进来,手上拿着什么白花花的东西,“那今日他在此处遇到我们,被我们救下,就不能算命数了?”
      梁生费力睁开眼,看到那乌衣黑发的少年手上拿着的,是自己的皮。
      “我偏要救。”少年把皮铺在梁生身上,朝身后一个极高的红色人影说,“辽玥,看你的了。”
      复皮的过程极痛,一点不亚于被剥皮的痛苦。寸寸发肤随着辽玥悬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游走过的痕迹一点一点与骨头黏合,梁生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这样的痛楚使他在意识昏迷之际发出丝丝呻吟。
      “别睡啊别睡啊。”黑衣公子发现不对劲,一骨碌从柱子旁边蹭起来,跑到他面前,“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牙齿打着颤,挣扎着清醒过来:“梁......”
      黑衣公子把耳朵凑过来:“什么?”
      “梁......”
      “对着我喊什么娘。”黑子公子说,“要找娘明儿醒了自个儿回家找去。”
      “好了。”头顶的声音响起,听起来低沉稳重,“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季无忧问:“这就好了?”
      梁生撑不住了,脑子里那根弦一崩,陷入了昏迷。
      入睡前,听见黑衣公子插科打诨:“我媳妇儿是谁,这点问题能治不好?”
      “......”
      过了许久,梁生睡得朦朦胧胧,有人在他身旁生了火,一阵叮叮哐哐,那几人离去了,火还没熄,大概是留给他的。
      可是下一瞬,又有人把一个冰冰凉凉的硬物塞进他手里,接着门外季无忧便冲这儿喊:“莫长生,你磨磨蹭蹭干嘛呢?”
      “......来了。”莫长生匆匆离去。
      梁生睡得深深浅浅,把手中的东西攥得很紧。
      天光已至,梁生在熹微的晨光里睁眼:他竟然活下来了。
      昨夜那一群人与他而言好似一场梦境,若不是剥皮之痛刻骨铭心,梁生甚至快要以为白骨也是假的。
      火在天明时熄了,他动了动恢复知觉的身体,突然想起那个叫莫长生的人留在他手心的东西。
      梁生赶忙摊开手掌一看,竟是片金叶子。
      莫说赶路的干粮,就算是去京城买座宅子,都有得剩。
      梁生那时也不知怎的,白骨杀他都没想过落泪,这一早,竟抱着手心那片金叶子哭得撕心裂肺:“娘,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凡人大抵就是如此,生死太过虚幻,真来了的时候挡不住也只能束手就擒,可若有人关心他下一顿能不能吃上饱饭,他真能为此记上很多年。
      梁生收拾好包袱离开,路过庙中已经褪色的朱漆立柱,见上面龙飞凤舞刻着几行大字:
      今季无衣到此一游,擒恶鬼白骨一只,救凡人梁XX一个,积功德两件,分一件与吾妻辽玥。
      他日界法若要追责,皆算在季无衣头上。
      梁生看完以后想,等到自己考取功名,非但要活着,也要如这位公子一般,虽无法生死人肉白骨,但至少会尽毕生之力,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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