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77、揭晓

　　“求求你，施舍我一点吃的。”他在心里默念，“求求你啦，我要饿死了。”他伸出手，颤抖向前伸，“求求您啦，夫人小姐们，施舍我一点吃的。”

　　房中响起一阵惊叫声，又传来男人的喝声，有人挥舞着棍棒，打得砰砰作响，“滚出去！滚出去！”

　　窗外的乞儿好似不知疼痛，只一味地叫，“给我点吃的吧，求您啦！求您啦！”

　　“关窗，关上窗户！”有人硬拉窗户，“你走不走，走不走！我夹断你的手指！”

　　所谓十指连心，窗外的人终于哀嚎起来。良久他拖着已没了知觉的手掌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他逃了几年，盘缠用完了，人情也用光了。

　　他用右手托着颤抖的左腕在一处墙角停了下来，他没有力气了，饥饿下的剧烈运动让他两眼发黑，身后的追喊声却催促着身体继续奔跑，“嘭”一声，他终于倒了下来。

　　很快，巷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他想象着那户人家会将自己暴打一顿，又或者是将自己捆起来送去官府。

　　“张应，随我走吧。”

　　张应睁开眼，在逆光中他看到了一名穿着蓑衣的青年。自己并没有见过他，他是谁？

　　那名青年俯下身，向张应伸出了手。“中书侍郎，我是阿诺，承诺的诺。”

　　青年摘下斗笠，任冰冷的雨水打落在自己的脸上。

　　张应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似乎看到了朝廷上某位故人的脸，他以手撑地，扶着墙站了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是......你是......”

　　阿诺点点头，微笑示意对方猜对了。

　　林大娘松了一口气，上次因为张应逃脱舒窈翁主发了好大的火，这次总算将张应抓住了，而且过程还意想不到的轻松。看张应的反应，难道他认识阿诺？

　　“张应，我们翁主要见一见你！”烟雨堂的人喊道，说着几人要上前将张应带走。

　　这时巷子两头分别涌进十几名侍卫，将烟雨堂的人团团围住。

　　“这，这是何意？”林大娘不解道，同时伸出手掌示意烟雨堂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张应的事，我自有安排。”青年将斗笠重新戴回，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绑好系带。

　　“翁主有令，要将张应带回王府！”

　　阿诺一偏头，声音冷而有力，“翁主那边，我自有解释。”同时，巷子一头传来“铮铮”几声。

　　霎时间，气氛紧张起来。

　　“勿动！”林大娘转身朝烟雨堂的人大喊，雨水顺着额角落入她的眼角，她按着腰侧的环首刀，脚尖往内移了半步，其余人等强忍怒气，终究还是看着阿诺搀扶着张应消失在雨幕中。

　　荆国行宫中，一名婢女捧着洁白的绢裙与枣红袍服快步穿过宫门，拐进游廊，走到大殿门前，她看见一旁站了一个青年，在寒风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萧条，不禁多看了一眼。她确定了一眼牌匾“汤泉宫”，与守在门前的侍卫耳语两句，侍卫方才放行。

　　朱门半启，婢女嗅到湿润的味道，温热的空气弥漫着馨香。婢女不禁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四肢全都放松下来，骨软筋酥。

　　一旁捧着瓜果的婢女经过时碰到了她的肩头，她回过神来，捧着衣物快步朝里间走去。

　　这里是舒窈翁主冬日最喜爱的地方，只是今年她来得格外早，让宫人们措手不及。

　　汤泉被雾气萦绕，水面泛着淡淡的绿色，波光粼粼。池汤里，一名女子靠在池边，脑袋枕在手臂上，黑如瀑的长发湿了水落在肩头上，衬得她肤白如雪。身后一名男子拿着木梳细细为她梳理长发，他将长发拨到肩头一侧，吻了吻女子绯红的脸颊。“翁主，阿诺先生想见一见你。”

　　苏倩倩眼皮掀了一下，又轻轻阖上，舒服地喟叹道：“良辰，我说过，今日不谈公事。”

　　良辰轻笑一声，要是真的不想见阿诺，苏倩倩早就将人撵走了，现在让人在殿门外等着，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分明是还在气头上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良辰轻轻按摩着苏倩倩的太阳穴，“先生大病初愈，半夜冒雨追到行宫来。再怎么说，都让他换一身衣裳再说，翁主您说是不是？”

　　隔了很久，良辰才听到苏倩倩微不可闻的一声“唔”。良辰在背后偷笑一声，走出汤泉，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不多时，苏倩倩耳尖微动，听到良辰的声音在另一处汤泉想起，“古人云‘以水洒身，令人有神气；以水洒身，令人有筋力’先生既然来了，不妨试一下。”

　　“翁主，”隔壁的另一个声音响起，苏倩倩手臂撑了起来，抬起头，悄悄凝神细听。“翁主还是不肯见我吗？”

　　良辰没有应，又或者苏倩倩听不到他的回应，只听见他告辞的声音。

　　接着，苏倩倩听见隔壁慢吞吞的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流水的声音。

　　苏倩倩重新将头埋入臂膀，想到好不容易才被找到的张应竟然被送到了韩松手上，她不禁磨了磨牙，暗骂道：“早该让这家伙在外面继续吹冷风，冷死了也不为过！”

　　像是听到了苏倩倩的心声，隔壁传来阿诺的声音，“翁主，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苏倩倩不掩怒气，“不管是什么原因，你大胆至此，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贸然行动！你可知道，单是这一条本宫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臣知道，”阿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静，“臣也知道，如果事先和翁主商量，翁主一定不会同意的。”

　　没错，如果自己事先知道这个计划，阿诺不可能再有机会参与这个计划。张应是为数不多能接触到先帝驾崩真相的人，而且他还在先帝身边侍奉多年，忠心耿耿，几个诸侯王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如果张应能为自己所用，皇帝就不得不忌惮荆国几分。

　　但是这一切，都因为阿诺的擅作主张而化为乌有！

　　苏倩倩越想越气，眼神也变得锐利。“哗啦”一声，她以手撑地，坐在池边，想喝两口茶水压压怒气，却因为起身太急不小心踢到了案腿，疼出了泪花。

　　“翁主，您没事吧？”阿诺听到了苏倩倩的痛呼，正踌躇着要不要唤仆人前去查看，下一刻就看到了苏倩倩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自己汤池前面。

　　阿诺下意识就想起身见礼，又忽然想到自己衣衫不整，又往下沉了沉身子，望着荡漾的水面叫了一声翁主，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苏倩倩光着脚丫，白色里衣外罩着一件宽松的红衣，围着池汤转了一圈，在阿诺面前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会洗头吗？”

　　“嗯？”阿诺抬头，微微讶异。

　　“帮本宫洗头。”

　　阿诺读不懂苏倩倩的情绪，犹豫之下还是照做，拿起了一旁的葫芦瓢。

　　温热的水淋到苏倩倩的头发上，阿诺听到她说，“继续讲。”

　　“皇帝在大理寺会审韩秋烟，这就是将韩松放在架子上烤，为的是师出有名。”阿诺说道，“但是朝中肯定会有反对的声音，皇帝想要顺利出兵并没有那么容易。”

　　“手不要停。”苏倩倩半阖着眼。

　　阿诺看着眉目如画的苏倩倩，愣了一下，“是。”

　　“这些年先帝的死始终是皇帝的心病。此时我将张应送到楚国，韩松肯定会把他当做神一样对待，因为他可以借此为由，打着皇帝杀父篡位的旗号起义。而且为了先发制人，韩松肯定马上采取行动。”

　　“那这场战，就不可避免。”

　　“荆国与皇帝并没有明显的冲突，张应在我们这里发挥不了很好的作用，但是如果皇帝与韩松的矛盾能够进一步激化，那我们就可以......”

　　“坐收渔翁之利。”两人异口同声。

　　苏倩倩抬起下巴，眼里已经恢复平静。“阿诺，我能信你吗？”

　　泉水叮咚，热气让两人脸上都蒙上薄薄的红晕。

　　“阿诺是翁主的臣，翁主是阿诺的君。”阿诺注视着苏倩倩，在她的裙下慢慢俯下身子，“阿诺可倾尽一切侍奉我的君主。”

　　“是么？”苏倩倩伸出青葱般的食指，抬起阿诺的下巴，丹凤眼晕上盈盈水光，擒住阿诺的视线，“可是你甚至不愿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臣以为翁主不会以貌取人。”阿诺尽量控制呼吸的平稳。

　　苏倩倩捂嘴吃吃地笑，“那你错了。”

　　她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很快让阿诺耳尖升温变红。“本宫就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她将一张手帕递给阿诺，一阵药香散发开来。

　　其实苏倩倩早就猜测到阿诺的身份不简单，只是她一直等一个契机，又或者说她更希望他能主动说。

　　但是现在出了这样一件事，苏倩倩不确定放走张应是不是因为他有私心。她承认他很聪明，但这样一个人......她需要考虑要不要将他继续留在身边。

　　“如果是这样的话，”阿诺看着长发在手中毛巾晕开的水迹，退开两步，不让自己的心跳声泄露慌张，自嘲地笑了笑，“臣希望自己不让翁主失望。”

　　他握着那张毛巾，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苏倩倩坐起身，将半干的长发挽起，走近水边。

　　池面的平静被再一次打破，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脸出现在清澈的湖面，他抹去脸上的水珠，露出清秀坚毅的眉目。

　　“你究竟是谁？”苏倩倩走入水中，散落的长发将两人圈缠在一起。她将手伸向他被泉水烫红的锁骨，将触未触。

　　水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我是，白承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