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56、第五十六章

　　“小大夫，我真的可以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一个头上顶着两只小丱的孩童闻言顿住誊写的笔尖，从一张笔迹龙飞凤舞的药方抬起头来，捏了捏笔头笑道，“我师傅说你初一痊愈，就不会拖到初二。”

　　好大的口气。

　　这是卞大夫身边的学徒，名叫艾草，跟随卞大夫一同来到别院。

　　白瑾瑶望着眼前端坐的小人，一身洗得褪色但是却不见一丝褶皱的长袍，额头光洁，眉目清秀，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不好惹的意味，偏生一张小嘴会习惯性抿成一根线，又有些年少老成。

　　只见他打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将原来的方子折好放了进去，又将木匣子放入一个长条的药箱中，最后轻轻朝誊写好的药方吹了一口气，“这段时日我会留在府上负责照顾姑娘的用药，姑娘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白瑾瑶望了一眼屏风后与卞大夫交谈的夏嘉年，压低声音问道：“小大夫，我时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着这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好似有人在暗中窥视我！”说着她摸了摸胳膊肘的鸡皮疙瘩。

　　“用药期间忌疑虑、忌忧愁思、忌伤情、尤忌惊惧，切记切记！”艾草肃着脸道，说到最后竟慢慢摇头晃脑起来。“慢慢将养着，至于记忆，顺其自然便是。”

　　这是两人从屏风后转出身来，先前一名老者鹤发童颜，个子不高，下巴蓄着长长的须，这并不奇特，奇特的是他将这些长须编了一个小辫子，但是可能是因为他的手法不好，这个辫子有些松垮，诊脉的时候有好几次白瑾瑶有冲动伸手抓住这只随着卞大夫下颌动作摇晃的小辫子。

　　后面一位乌发高束，赤帻武弁，身上还穿着未换的黑衣绛袍，更显体态挺拔。

　　“女郎无需太多担心，待淤血疏通，眩晕之症便会消退，如无意外，遗忘的过往，也会慢慢想起来。”卞大夫慈眉善目，捋了捋小辫子，一手捻着一根银针道。

　　白瑾瑶盯着那根七寸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么粗这么长的家伙往她脑门一戳，真的没问题吗？“不，我不要......”白瑾瑶抗拒地推开摆放银针的艾草，要边往床角退。

　　“别怕！”有人伸出手揽住了她要后退的动作，白瑾瑶一僵，就感觉到一只粗粝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眼前，又低了语气，“很快就好。”

　　话音刚落，她的太阳穴处传来一阵刺痛，针被拔出，温热的血从小孔处涔涔流出，白瑾瑶紧张得一动不动，连眼睛都忘了眨，睫毛在夏嘉年掌心微颤。

　　“好了。”末了，艾草将吸了血的湿毛巾折好置于托盘。

　　夏嘉年收回手，退到一侧继续看卞大夫继续施针。然而他负于腰后的手却微微张开，手指似乎有些僵硬，良久，他才将在空中晾了许久的手心微微蜷起。

　　再看白瑾瑶，虽然面色略白，却面有红晕。

　　艾草了然于胸，低头一笑。

　　接下来的几日，白瑾瑶都难得一见夏嘉年。梁叔说最近朝廷不太平，夏嘉年的事务多，经常宿在官舍中。

　　但有一点，白瑾瑶每三日施一次针，每次施针，夏嘉年都会在场。

　　不知为何，她现在一看到夏嘉年就会喉咙发紧，坐立不安，有时候即使不见，只是想起也会心跳加速。

　　有一回夏嘉年看见施完针的白瑾瑶紧闭双目，脸上又白又红，额角湿润，伸手一探，脸上竟是滚烫得吓人。卞大夫的药方夏嘉年是看过的，知道里头有几味药药性霸道，难道是身体受不住发热了？

　　卞大夫也觉得奇怪，这药用了好几天，之前一直没有问题的呀，今天这是怎么了？

　　洞察一切的艾草说道：“兴许是今日的暑气重了，姑娘闷得慌。”

　　思忖间，白瑾瑶睁开眼来，浓密的眼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认可的点点头，用细弱蚊鸣的声音说道：“将军，我没事，就是......闷得慌......”

　　夏嘉年这才作罢。

　　白瑾瑶心里和明镜似的：她看过了夏嘉年的身子，每每再见到他，不管他穿得又多整齐多斯文，她脑海中竟然也可以无端端浮想联翩，想起月光下的场景。

　　如此便会无地自容、面红耳赤。

　　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但也得亏夏嘉年不常出现，白瑾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朝孙大娘要了《清心咒》，早晚各诵读一遍，如此方才将心里的邪念压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用了卞大夫的药后，白瑾瑶觉得觉得脑海中迷雾渐散，从前常用的困顿之感消除，脑筋活络了许多，加上艾草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白瑾瑶更加信服两人的医术。

　　一日，白瑾瑶摇着蒲扇在树下晒太阳，孙大娘买的一只大鹅和公鸡在一旁打得难分难舍，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声，不仅将鸡鹅吓得飞起，白瑾瑶也从小杌子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艾草翻过一页医书，道：“我来时听闻，有位富商花了大手笔将这条街的许多宅院都买了下来，这会子应当是在搬家，故而弄出了大动静。”

　　白瑾瑶想起先前爬树看到对面宅院也是在搬家，想来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禁讶异，用扇子掩住惊讶的嘴，“住得好好的？那些人是怎么肯搬走的？”那扇子太大，将她的半边脸都掩了去，只露出两只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艾草放下医书，对白瑾瑶笑道：“所以说是大手笔。”

　　白瑾瑶这几天和艾草相处久了，知道艾草经常板着一张脸是因为出诊的时候人们倾向于相信沉稳内敛的大夫，因为他把小孩心性都敛了去，但实际私底下他十分健谈。

　　白瑾瑶感到好奇，搬了小杌子坐近艾草，“你与我说说，这位富商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位富商是要打通这些宅院，做一个避暑园林；也有人说这位富商是为了金屋藏娇，买下这些房子分发给自己的妾室。”

　　“将军还住在这里呢，他要是想打通宅院，将军能同意？”白瑾瑶咯咯地笑了，“后一种说法就更扯了，这么多妾室，这富商，不得，”她在脑海中搜刮着合适的词语，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力竭而亡？”

　　“咳咳！”

　　艾草和白瑾瑶同时抬起头，看到双喜以手作拳，轻咳了两声。

　　双喜看着“会力竭而亡的”夏嘉年慢慢走进庭院，某一个瞬间为两位的童言无忌捏了一把汗。

　　在灞陵置办宅院这件事是夏嘉年几个月前决定的，以来可以用作人情往来，二来.....白瑾瑶在别院一时半会也走不了，时间久了周围的人多少都会留意到她，那么将身边的人都换上自己信任的人，无疑是最稳妥的法子。

　　外头的人传得纷纷扬扬，他乐见其成，谣言越多，真真假假，才叫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至于笨不笨......方法再笨，能护住她就是好方法。但是，她刚刚说什么？

　　白瑾瑶和艾草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同给夏嘉年见了礼。夏嘉年瞥了一眼白瑾瑶，后者默默看了看自己与艾草的距离，悄悄挪开了一步。

　　艾草苦笑，又是一个误会自己的人。

　　“轰隆轰隆！”“簌簌簌！”

　　西面一堵墙突然从中间破了一个大洞，瓦当砂砾泥土扑簌簌地不住往下掉，一个脑袋钻了出来，看见夏嘉年，忙不迭地扶正头巾，又将挂在腰间的半件袍子穿好，道：“见过大人！小人竟不知大人也在，失礼了！大人不要怪罪。”

　　白瑾瑶早在墙榻的时候就躲到了艾草身后，又用扇子挡住烟尘，故而那男子以为屋内并无女眷。

　　那梓人又道：“大人，墙已经打通了，您看看屋内各处是否要进行改动？”几个梓人乒乒乓乓一阵敲锤，那面墙便有了一个月门的形状。

　　夏嘉年走进月门的时候轻飘飘看了白瑾瑶一眼，看得她汗毛倒竖，几乎偏体生寒，她迈着强装镇静的双腿，跟了上去。

　　艾草有些担心，想要说什么。白瑾瑶回头看了一眼，勉力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不怕。”

　　艾草看着步伐僵硬的白瑾瑶，摇头叹道：“可是......你应该往这边走才对。”

　　听到这句话的白瑾瑶步子似乎更迟滞了些。

　　月门后的景色与别院大不相同。

　　大片盛放的紫丁香铺满了河岸，风一吹，粉的白的紫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下来，香气馥郁，绚烂浓烈，漫步其中，宛如仙境。

　　幽静的小径两侧青苔点点，拥簇着小路的桂花散发出沁人心扉的香气。

　　走出小径，面前是一片宽阔的湖泊。湖水清澈，三两红白鲤鱼穿梭于白苹碧荷之间。泛起的水波荡漾着，送来湿润新鲜的空气。清澈的湖面上架着一座曲桥，踏上曲桥，湖里的锦鲤跃然游来，拥作一团朝湖面张望。

　　正是苍松翠柏，郁郁苍苍；小桥流水，波光粼粼；姹紫嫣红，郁郁菲菲。

　　白瑾瑶觉得有趣，不由得拾起树枝逗弄鱼儿，再抬头时却不见了夏嘉年的身影，扔下树枝，朝外张望，却看到一抹玄色身影站在湖对面的亭子，眸色深深，静静注视着自己。

　　白瑾瑶便又听到，自己的心擂鼓似的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