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毋相忘》顾海北

41、第四十一章

　　绑好红布，老叟拎着灯笼又回到了黑暗中。

　　这里的气味并不好闻，首先最不可忽视的便是浓烈的血腥味，但是老叟知道这股腥味还囊括了鸡蛋的腥味——那是准备动手时塞进那人口中，用以转移注意力的。

　　“啪”一声，蛋便没了。

　　其次便是馊臭的汗味，夹杂着刺鼻的尿骚味。

　　有怀是半个月前来的，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老叟在他的榻前站了一会，刚想离去，就听到静谧中传来说话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老叟将灯笼挂在墙上，走近道：“今天是五月二十五。”

　　“我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黑暗中的人问道，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唔，短则五六日，长则十几日。”老叟回道，受了宫刑之后的人一般有三种，或是悲痛欲绝，或是消沉认命，倒霉的那些人不会消沉抑或悲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但是像有怀这样心急好起来进宫的，还是头一次见，好似他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做一样。

　　“啪！”有怀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但这似乎不影响他眼疾手快将老叟伸过来的东西打掉。

　　老叟摇着头举起碗中的水喝了一口，又将一根竹片从地上拾起，重新在碗里蘸了蘸，平静地望向有怀充满敌意的眼神，“是水。”

　　有怀这才放下戒备，也得以第一次窥视自己身处的环境。一间不足方寸的房子，几张粗劣木板搭起的床榻。

　　他撑起身子，手上沾上了一层白色的粉末。

　　“石灰，止血的。”老叟说着用沾了水的竹片往有怀皲裂的嘴唇上点了点，“你醒了，我待会就去禀告楚王。”

　　听到这个名字，有怀的脸竟然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老叟的动作也顿住了，他很清楚宫里的贵人会有特殊的癖好，每年送往皇室的童子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已经净了身子的男孩。

　　老叟摇摇头，这可不是他能管的，他取下灯笼继续巡视房间。

　　房间再度黑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

　　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晰，痛苦愈加浓烈。藏身于黑夜中的思绪越如同叫嚣的怪物即将冲出牢笼。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重若千钧的黑夜向他压过来，将他压到海底深处。

　　两个月前，他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是他活得无忧无虑。他强壮淳朴的父亲，勤勉温柔的母亲，还有讨人厌但是偶尔也很讨喜的弟弟。

　　他的笑容戛然而止，想起了那个人站在廊上说的话。

　　“你能将信送来，本王很高兴，但是你却隐瞒了一些事情，这让本王很不高兴。”韩松读完一封信，不紧不慢地说道。

　　“杨大人，你跟随白丞相多年，想必对他的字迹了然于心，这信是真是假，你来看看吧。”

　　廊下跪拜的少年低着头，心中猛地一跳，腮帮子突然咬紧了。

　　“确实是白远的字迹。”一人来到韩松跟前，正是白远的多年的手下杨宁。

　　“王爷明察！我与白家姐弟偶然相识于市井中，白远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跪着的狗蛋突然抬起头来。

　　杨宁看了一眼狗蛋，悄悄对韩松摇了摇头：他确实没在白府见过狗蛋，也没有听白远说过狗蛋的事情。

　　“王爷，此人分明是奚家后人，白远又怎么会让他传信，小心有诈！”韩松的谋士丁煜说道。

　　“我早就对祖父一事存有怀疑，这才设法与白家姐弟相识，想在他们嘴里套出当年的事情。这封信的确白远交付给我的，嘱咐送给杨宁杨大人。白家是奚家的仇人，我又能如他的意！”狗蛋说道。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韩松说道，“派人在河内郡查探，一旦有消息，即刻禀报！”

　　白远在信上告知杨宁，永昭十五年时，一艘大船奉旨开往蓬莱的时候，船上发生哗乱，船上死伤者数以百计，为了掩人耳目，船上作恶的人在河内郡丢弃了这艘船，尸骨就地掩埋。白远还告诫杨宁追查此事。

　　“此时牵涉皇室秘辛，涉及钱财数以万计，切勿被钱财蒙蔽双眼。”他如是说。

　　“白远恐怕死也没想到，这封信不管怎么送，最后都来到了我们的手上吧！”丁煜轻笑一声，望向杨宁的眼神却有几分轻视。

　　杨宁是韩松安插在白远身边的暗线，时间长达三十余年。

　　“王爷，这小子怎么处理？”杨宁问道。

　　“王爷，求您留我在你的身边！白家灭我家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狗蛋不停地磕头，脑门上很快有了红印子。

　　“留在我身边？”韩松摇头道，“不不不......你可知道杀害你家人的真正凶手是谁？”

　　狗蛋愣愣地抬起头，问道：“不是白远？那......是谁？”

　　“你要找的仇人，在那里！”韩松远远指向天边的一座恢弘的宫殿，“这样你还敢报仇吗？”

　　“怎么不敢！管他是天王老子，我都得要他给我家人偿命！”狗蛋紧捏拳头，大喊道。“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求王爷指点迷津！”

　　“好！”韩松哈哈大笑，“小小年纪，胆色过人，胸有抱负，从今天起，你就叫有怀吧。”

　　“谢王爷赐名！”狗蛋谢恩道。

　　此时的有怀松开了拳头，一个沾满血的石子从手掌中落了下来，“骨碌骨碌......”那粗粝的石子上鲜红与暗红杂糅在一起，被滋养得格外可怖。

　　小石子掉落的声音吵醒了他身旁的人，那人悠悠醒转过后开始和他搭话。

　　“你是谁？”

　　“我是谁？”他喃喃道，“我是有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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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你是谁啊？”永巷西苑一间耳房中传来争吵声，“我今日就要睡在这里了！给我起来！”

　　“滴答——滴答——”回应女子的是从房梁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声，榻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这无疑更加激怒了这名女子。

　　原来京城这几日暴雨倾盆，永巷东苑不少供宫女居住的耳房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房顶的瓦片被掀开后，不少人的床铺都被打湿了。

　　“大家的床位都是轮流睡的，今天就该我说你的位置！快起来！”宫女丁香对油盐不进的白瑾瑶说道。

　　“轮流？”白瑾瑶语气淡淡的，“哪门子的轮流？哪里不漏水哪里就是你的对吧？”

　　“哼！这是我的地盘！”丁香进宫已经好几年了，和白瑾瑶比起来，她和耳房中的其他宫女更加熟络，“你不让给我，我就禀告莫姑姑，说你晚上悄悄溜出去！”

　　“你！”白瑾瑶一下子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丁香被她的眼神吓退了半步，强壮胆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悄悄溜到小厨房偷吃的，被莫姑姑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白瑾瑶看似怒火烧得更旺了，然而紧绷的背一下放松了不少，“不过是个破烂的臭床铺，你喜欢睡一辈子就好了！”

　　丁香看着穿戴鞋袜的白瑾瑶，冷笑一声道：“我喜欢烂床铺？哼，你呢？一天到晚总喜欢看着个死人的烂香囊......”

　　白瑾瑶看了一眼垂在腰间的灰扑扑的香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丁香。

　　“看我做什么？”丁香被看得头皮有些发麻，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我拿点东西。”白瑾瑶回身往床铺摸了摸，随即毫不留恋地步入雨帘。

　　“瑾瑶！你去哪儿啊？这么大的雨！”连翘站在门槛上喊道，她不敢为白瑾瑶出头，但是看着白瑾瑶孤零零地冒着雨往外跑时，又心有不忍。

　　但是白瑾瑶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外面的雨太大了，仅仅是站在门槛上，被风裹着的雨就将连翘的衣裙打湿了，她只好阖上了门。

　　白瑾瑶并没有跑得很快，因为她知道耳房里会有些有趣的事情发生。果然，就在她即将转弯进入一个长廊的时候，她听到后面的叫声，“啊啊啊啊！好痛！这个贱人在被褥上放了针！”

　　白瑾瑶轻轻一笑，伸手将额头的雨水抹去，融了雨水的黑发和黛眉让她看上去几分空灵的意味，她的瞳孔沉静无声，明明是笑着，却看不出她有半点笑意。

　　她驾轻熟路来到东苑的小厨房，搜寻一番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这时候暮色已浓，想要看清大雨中巡视的将士并不容易，但是白承允曾经和白瑾瑶讲过皇宫禁卫巡逻的路线和换岗时间，她只需要多加注意便可以躲过他们。

　　想到白承允，白瑾瑶的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将自己藏在一棵大树背后，静静等着军士经过。

　　等到周围只有雨声的时候，白瑾瑶一人来到一间破旧的宫殿——曾经的漪澜殿。

　　这里曾经住过前朝的妃子，兴安朝的先祖皇帝攻破长安时，前朝皇帝就带着她心爱的妃子在这里自刎了。兴安朝建立后，先祖皇帝扩建了永巷，因而这个象征着前朝的宫殿也被弃之不用。

　　暗红色的纱帘不住飞舞，不时被卷到屋檐的房梁上。斑驳的铜镜折射出诡异的光芒，映射出半截的红蜡烛。硕大的蜘蛛盘踞在墙角，俨然已经成了这间房子的主人之一。

　　“咔咔——”清脆的声音响起，白瑾瑶打了个颤，慢慢抬起了脚，而后她伸手拂去落在自己脸上的蜘蛛网，弯腰进了里间。

　　“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

　　没有回应。白瑾瑶一转身，就在铜镜中看到一双盯着自己看的眼睛，铜镜凹凸不平，因而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支离破碎，扭曲可怖。

　　她猛地一回头，就看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只见一个身影直直冲了过来，白瑾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扑到了地上。